庆山早年说：“生命是一座华丽的城堡。轻轻一触，如灰尘般溃散。”不知，后来她老了些，又怎么想。
01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特别的人。名字并不特别，叫周阳。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特别，一米七的个子，很瘦，脸色很白，大概只有九十斤。留短发，穿一件蓝白色的外套。唇边偶尔可以见到没有剃干净的几根小胡子。
上自习课的时候总喜欢唱歌，陈奕迅的《好久不见》，他可以一遍一遍唱很久。声音喑哑动情。
有一次他婆婆有事回家了，没人给他做饭，但他是有钱的，完全可以到店里面去吃。最后他饿了三天，三天里都只吃了早饭。
早饭还不是自己去买的，是班上一个女同学给他买的，叫雪梅。雪梅长的到不像名字那么精致，是个黑黑的，很精瘦的女孩儿，跑起来飞快。她算得上是他发小。
我问他，你不吃饭不饿么。他说饿，但也不是不能忍受，他讨厌去拥挤的店里吃饭，所以不吃。
甚至连喝水也是，如果雪梅不帮他接水。他能一整天不喝。
他总是熬夜，到晚上两三点那种。凌晨一点睡觉，就算是很早。很多时候，不喜欢说话和活动。他告诉过我喜欢熬夜的原因，他说他想要早点死掉，然后所有人都忘记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认真，净白好看的手轻轻敲打着桌面。就好像在说自己真的很喜欢下雨天。
他会悲伤得呢喃，为什么乱伦的人就要受到众人批判。明明爱就可以解释一切。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可以看见他走在深深的小巷里形单影只，脚落在地上从来没有声音。
像一只落单了的羚羊。
综上，他的三观与我们普通人不太一样。
我有段时间一直觉得他有抑郁症，并且觉得自私而丝毫不懂得关心别人。毕竟他从来对雪梅都没什么不同，没有亲热感激的样子。
02
但他活的是真的自在。父母离异，他说他这一生都要孑然一身，孤独度过。虽然他并不是什么笑容温暖的白衣少年，班上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但大家都不说出来。
我一直觉得可能是他身上神秘的忧郁气质，和女同学们母爱泛滥的缘故。因为他一直表现的像个倔强的离家出走的孩子。
但后来他真的离家出走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了突如其来。他好长一段时期里没了音信。
据说雪梅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但她不肯说。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都去问她，周阳他人呢，怎么不来上学了。他课桌里的书都还在，仿佛什么都没变，时常坐着一个清瘦的少年躲在高高的书堆后面发呆。只是那个人后来再也没有回到那个靠窗的位子。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周阳去见网友了。女网友，叫夏婳，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听名字就感觉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儿。这些都是我从他间断的朋友圈知道的。说来神奇，他删了许多好友，而我居然得到了幸存。
但是那个女孩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照片上的她有一头浓郁的长发，因而显得有些乱。应该是光线原因，她被笼罩在一大块阴影中。身上的暗红色裙子像是淬了酒。怎么说呢，一眼看过去就感觉是——她带着一股灾难般的气息。
然后周阳和她在一起了，同居。在此之前她还和别的人同居过，但周阳说他不介意。
他们有个共同的算得上积极的愿望。去一次青海，据说那儿有许多的苦盐湖。夏婳母亲留给了她一大笔遗产，足以支撑他们的生活。
夏婳没有父亲，只有一个死于精神疾病的母亲。从这一点来说，周阳其实还更好一些。周阳的父亲后面娶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但他一直既有母亲又有父亲。
我差点以为童话里那个常见而又美好的结尾就这样到来了，他们从此以后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03
高考倒计时150天的时候，我看到了周阳去青海的消息。不是朋友圈。他发信息给我了，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今天我和她到青海湖了，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有些好看的大湖。”
我没回他消息，因为不知道回什么。结果到晚上的时候，他竟然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
“时间就像一个空旷的大湖。”
其实我私心里有些嫉妒周阳，虽然可能他自诩孤独。但他这样离经叛道的奔向远方，实在难以让我们这些仍在“高考”这座大山下苟且的人报以同情，而非羡慕。
我不想听他讲他的孤独自私。不想听他的无可奈何。也不想听他讲他的时间就像一个空旷的大湖，更不想听他讲任何关于夏婳的事。
因为感觉有关青春的爱情故事，除去细节其他都是一样的。
我感觉到手机发出灼人的热度。心痒痒的。闭上眼可以回忆起自己在书册上看见远方风景时，双眼放光的情形。
现如今有关青春的小文艺电影那么多，谈个恋爱，偶有奇遇，甚至堕个胎，认识几个不良女孩。消停的时候就去看看海。仿佛那才是青春。
但现实还是这样的。你的脸上有总不消停的青春痘，你的朋友们同你一样的双眼无神，一下课油光发亮的脸就倒在了桌面上，十分钟就可以进入深眠。
但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人，不同于你们所有人，他去了“远方”。你怎么想？
我反正曾恶毒的想，夏婳居然还没有去堕胎，周阳是不是不行啊。
我回信息:“你还是很像一只大苍蝇。”
为什么是“还是”呢？因为我以前就这样讲过。那时候的周阳好像快要死了的样子，想一只快要死了的大苍蝇。
周阳没理我。第二天凌晨发了消息来，他说，“枝棉，你也来青海吧。夏婳说可以帮你。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语气委婉的让人难以置信。我差点一个激动就收拾行李了。但还是“差点”。我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了一下利弊，比如可以得到什么，又会面临什么。例如收获近乎于逃离现实的旅行，拜访神秘的青海。遭遇父母师友的绝对反对甚至未知的危险。
综合考量可行性之后，我很怂的背上了书包。去了学校。时间是高考倒计时第148天。
04
周阳说，他在去格尔木的途中，遇到了一位卖书的老奶奶。他总感觉自己在某年某日遇见过她。她的面孔如此熟悉，脸上都是苦难岁月的痕迹。
他还说，夏婳走了。他原本以为夏婳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但后来发现，她的孤独更甚于自己。她不需要陪伴的人，她只需要被本能驱逐着前行就可以了。
从湖的深处，走向更深处。孤独地。
最后他说，枝棉，我好像得病了。我好像快要死了。
我是在车站不远处的一个天桥上见到周阳的。他并不像我想象中的胡子拉碴，满身颓丧。相反，他看起来很干净，只是头发略微长了些，约莫更瘦了些。不过也有可能是夜色下我的错觉。
我动了动身，其实有点儿想要抱他一下。但我最终只是走过去说了声hi。他轻声说谢谢。然后貌似不经意的打量着我。我来的匆忙，没带什么行李。只有简单的一个包。
穿着脏的仔裤，裤管卷起，边缘已经磨的起须。裹了一件毛衣在身上，球鞋。围巾很皱。黑发凌乱，脸上的皮肤很干燥，应该还有起皮碎屑。没有任何化妆。
就像是有急事匆忙而风尘仆仆的样子。
面对他的打量我有些无措。扭头指向天桥下一座牛肉面馆，“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我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有什么事情在饭桌上谈是肯定不会错的。
空气突然凝固了。我顿了一下，问“你…不会一直没吃东西吧。”想起来他从前的行经，真觉得他饿死活该。
“我叫了外卖吃。”其实我真的觉得从他嘴里说出来这话，就像个冷笑话。
05
我们回了他住的地方，是个设计精巧的小阁楼，很偏僻，夏婳之前租下的。短租一个月。没想到时间没到她就离开了。也没退，算是留给周阳的。
感觉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居然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我没敢问周阳发那条短信是什么意思。两个人坐在屋里，对着窗外的满天星斗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他开口了。他说：“和你说的一样，我真的得病了，抑郁症。”
我心里一惊，到面上还是露出个笑，以标准的开玩笑口吻说：“你不是一直不承认么？怎么突然茅塞顿开啦。”
“我之前一直出现幻觉，把夏婳当成我妈。我妈是一个气息很特别的人，而夏婳身上的气质几乎和她一模一样。她喜欢穿暗红色的裙子，穿响声特别大的细高跟鞋。她…把我当成朋友。”
“嗯，继续。我听着呢。”
“我记得小的时候，她有时候总是打我，把高跟鞋脱下来朝我狠狠的扔过来。我被打的疼的狠，也不敢哭。”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表情还很平静。
“我一直忍受着她。但有个想法就突然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我想杀了她。那想法愈来愈强烈，我几乎控制不住。”他抿了抿嘴。
“你看见我手臂上的划痕那一次，就是因为我抑制不住的有那种罪恶妄想。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我脑子里一直出现的都是我已经杀死了她的模样，连血都那么真实，溅在墙壁上，擦都擦不掉。”
我抖了一下身子，说实话真有点儿害怕。这时候连抱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上网查过资料，得抑郁症的人严重者会出现罪恶妄想和疑病妄想，部分患者可出现幻觉。”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
“你别害怕。”好像是为了安抚我特意这么说的。不过有了这个认知后我竟真的没那么害怕了。
“我确信我没有杀害过我的母亲，她还好好的活着呢。”不知道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衣着单薄，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就刺激到我的母性。我起身去把窗户关上了。
回过头的时候，听见他背光身影里发出的闷闷的声音，“枝棉，我想，我这一辈子就到这儿了。”
“啊？”
“你什么意思？”我盯着他的眼睛，明知故问。他没反应。我急了，上前捉住他的手，“周阳，你说点人话吧。”在我看来，他今天晚上表现的完全不像个抑郁症患者，清醒自知的不行。
“我认真的想过了。我觉得这样下去我肯定会给别人带去不可挽回的伤害。你猜到了吧，我之前差点杀了夏婳。”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者说听一个人宣判自己的死刑，应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我只能无力的说:“医生啊。你可以去看医生。先别去死啊，再试着活一活看。”
其实这个时候应该来个反转不是吗？比如周阳听取了我的劝告，真的想要去好好治病。最后健健康康的活下来了。
我一个人肯定拽不走他。就想去找他的父母。突然发现没有丝毫的头绪，好像周阳的生活里根本没有他们。
原来他一直那样孤无所依。
他说他应该死去，那是脑海里的声音，不可抗拒，无法逃避，就像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
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个严肃的结尾，大约都是突然面对了一个严峻的事实，再不能睡一宿就把它忘掉，事后你发现，青春不复存在了。
周阳就给了我一个这样严峻的事实。
他不在了。
06后记
那年高考，我发挥失常。去往南京一所三流大学念书。
而周阳，他…应该算是失踪了吧。那晚之后的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就不见了。他与我断了联系，单方面的。
我们之间没有擦出任何的爱情火花。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而这，已经是我最好的打算。
这两日南京的天气甚是反复。可能真的是冬天爱上了夏天，于是吓跑了春天。
晚上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欣赏到了极为炫目的落日。那一轮橙黄色的太阳，恰好处于层云之下，露出整个圆滑的轮廓，周围的光晕被戏云作扰，一圈圈晕开来，颜色极为漂亮，嵌于天边，灼灼其华。
在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然后它就真的落了下去，就在我低头看书到再一次抬头的间隙。
天空中的云朵以一种优美而磅礴的姿势大片大片的蔓延过这个城市。我看见大家都在疲于奔命，在石头森林中，在人造草皮上，为生活所营役。
时光像是一片没有生命的海洋，吞噬一切而默不作声。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时候都躲不过这个结果。我渐渐忘记了那年为什么只身一人奋不顾身的去了青海。
我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像鱼一样，抓也抓不住。他不懂感恩，不懂爱。他只有七秒钟的记忆。
有的人，将自己的夕阳定格在了最美的年华，徒留在世的人，痛苦的怀念。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是真的不想忍受这个世界了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