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来就不会说话,仿佛上辈子把所有的语言都用尽了。
从小,她就用自己漂亮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嘈杂的世界。她的注意力很集中因为不用表达,她很少生气因为不用争执,她很诚实因为不用说谎。她耐心的看着身边走过的一幕一幕,听着一段一段错综复杂的独白。她承受着太多声音的重量,倾听着太多的秘密。所有的从听得来的记忆通过她的耳朵如同坠入黑洞一般,被吞噬,被燃烧,剩余的温度也仅存于眼波流转下的痕迹。
她耐心的看着新燕啄泥,看着雨蛙踩荷,看着孤雁南飞,看着银装素裹。不声不语,不争不夺。
她细心的听着春蚕倒丝,听着游子北去,听着邻里街坊,听着亲人故去。不言不谈,不悲不喜。
直到父亲去世的第七个年头,母亲再也抗不起不了家庭的重负,决定让她外出打工来继续维持弟弟的学业时,她才默默地垂下了眼帘,丢弃了书和笔,坐着亲戚的小车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地方。
那一天她十七岁。
初到北国时,她懵懂的像个孩子,或许她本身就是个孩子。她背着重重的行囊四下寻找可以收留自己的地方。饭店,网吧,宾馆,杂货铺,只要给工钱,只要管吃住,她都任劳任怨,安安静静。
可,好景不长,哪怕她聪慧漂亮。因为是个哑巴,很多老板都在试用期过后摇了摇头。
她不敢回家,因为她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她不敢告诉家人,因为担心自己成了又一个累赘,成了又一个拖累。
几经周折,她进了一个家政服务中心,做起了保姆。她默默地接受个安排,一家又一家。
起初是照顾孩子,因为自己不会说话,无法表达,孩子病了,却无从下手,等到业主回来少不了一顿打骂,她双手合十,拼命的鞠躬,换来的也仅仅是半月微薄的薪水。
当天,她将钱寄回家后,去了另一个已经安排好的家庭。
第二份保姆的工作只是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她相信自己认认真真,这份工作会很简单。这个念头被男业主伸进自己内衣的双手给打破。她清晰的记得,那天她在厨房做饭,男业主早于往日回来,她连忙去为他准备跟换用的拖鞋,却被男业主一把按在了墙上。她惊得不知道了反抗,他将手伸进自己的内衣里,情急之下她抽手打了他一巴掌,却换回来更多个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她被丢到了卧室,脱去了上衣和裤子。她瑟瑟缩缩,蜷在墙角,男业主怒气冲冲的解着腰带。这时,业主的妻子回来了,正巧看到这一幕。
“老婆,是她勾引我的,别看她是个哑巴,心里贼着呢!”
“哎呀,你个该死的小狐狸精!想着自己皮白肉嫩,就学着不要脸了!我给你吃给你住……”
又是一顿拳脚和羞辱。这次她没有认错,也没有鞠躬,而是握着结算好的薪水,寄给了家里。她捂着胀痛的脸,坐在一所建筑工地前笑着流泪,幸好,自己没有被糟践,幸好,自己还完整。她遥遥的望着天边,望着大风吹来的地方,她看到有个人向她挥手示意她离开,又竭力大喊着什么,接着,一大块如同乌云般滑落的钢材将喊声淹没,将那个人的黑色西服淹没。她吓坏了,像是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她起身想跑去帮忙,从建筑工地突然涌来的人群将她与一切隔绝了起来。惊魂未定的她回到了家政中心,等待着下一个安排。
这时她已经二十三了,来北国已经是第五个年头。她像小时候一样,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却不曾走漏什么,不曾忘记什么。
她在家政中心耐心等着下一份工作,细心听着每一份消息。
等了大概大半年的时间,她迎来了自己第三份保姆工作,照顾一个失明的病人。
或许都是身生残疾,或许失明意味着年迈。她在去往业主家的途中,心里多了一份安宁。
打开门,她看到了一副杂乱无章,乌烟瘴气的场景。这里已经没有资格被称作是一个家,甚至被称为住处。生活垃圾堆得哪里都是,烟头酒瓶随处可见,污垢异味充斥着整个房间,她轻轻的将行李放下,打算看看屋里有没有人在。
“喂!是保姆吗?”突如其来的喝声把她吓得肩头一缩,她悄声的向屋里走去,看到卧室的轮椅上坐着一个灰头垢面的中年人。可能是个中年人,满脸的胡渣已经让人无法分清他的真实年龄。她急忙上前,握着他的一只手。而他本能的有些戒备,连忙抽手,迅速握拳。
“你谁啊!”
她没有迟疑又将他的手握了起来,在他的手心里快速的写到:“我是保姆。”
他愣了一下,大声说:“你不会说话吗?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她继续写到:“我是个哑巴。抱歉。”
他抽回手,嘴里嘟囔着:“这次真来了一个'安静'的家伙。”说着,他又嚷到:“我饿了,做饭吧。”想了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打钱:“买菜用。”
她蹲在他身边,笑了笑,写到:“家里太乱。我先收拾一下。”
她站起来,将头发挽在脑后。捋起袖口,开始打扰卫生。她很细致,也很有目的性,如此庞大的“垃圾场”肯定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清扫完的。重要的是先把厨房收拾出来,因为,他饿了。
当他吃饭热乎乎的饭菜时,暴动的脾气一下子温顺了起来。他不说话默默地吃着,一点一点,直到所有饭菜都消灭干净才道了声谢,回房间睡觉去了。
她跟着他回到房间,将窗帘拉上,扶他上床,盖好被子后,她才悄悄的掩门离开。
她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垃圾打包,擦拭玻璃,灰尘清扫,地板刷洗,衣物烫熨,把家里所有有棱角的东西打磨光滑,将所有东西都换成特制的。最后,是该清扫他。
当她为他剪完最后一个指甲时,她才发现他如此的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六七岁,浓浓的眉毛,狭长的眼睛,紧闭的嘴唇,轮廓分明的脸颊。她看到出神,似乎从哪里见过。
“喂!好了吗?”他不耐烦的挠着头,兴许是害羞。
她拍了拍他的手背,这是他俩慢慢达成的语言,是好了的意思。如同她渐渐习惯他用“喂”来称呼自己。
她来他身边做保姆,时间不长也不短,大概有一年多的光景,潜移默化中双方慢慢的信任彼此,熟悉彼此,他们不讨论过去,不假想以后,单单只是当下,他得到了应有的照顾,她收获了应有的报酬。她在这里很安心,也很有尊严。她明白,这些都是他刻意去注意的。她感谢他,亦如他感谢她一般。她照顾他很多,吃穿住行,他教会她很多,工具器用。他们一起听过音乐,听过书籍,听过生活琐碎。更多的时候,他们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看着朝起西落,守着黑夜黎明。
转眼,秋天好像刚过,冬天就已经在北国扎稳了脚跟。她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她提着刚刚买来的菜进了屋,在去厨房前她还不忘看一眼卧室,他正在听着音乐晒太阳。她取掉围巾,将牛奶放在电磁炉上加热。看着牛奶刚刚翻腾时,她便关了电源,用勺子取了少量的糖,在牛奶内均匀的搅拌。她端去了卧室,放在窗台上,等待冷却。
她坐在他身旁,准备给他清理指甲。 他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不用忙。然后从左耳摘下耳机,试图塞在她的耳朵上。她接过耳机。
“天空之城,很安静的一个音乐。你听过吗?”他歪着头问。
她摊开他的手掌写:“没有”。
“真是遗憾,估计你也没有看过宫崎骏的这部动漫。有机会。我们一起看看吧。”他一脸可惜的表情。
她迟疑了一下,手指没有了动作。
他似乎明白她在担忧什么。笑了笑:“不用顾及我,我听声音就能猜想到是哪个情节,我看的可不止一遍两遍。想看吗?”
想,非常!
她如实的在他手掌上写到。
“好。今天吃过晚饭我们一起看吧。”
好。她写到。
随后她摘下耳机。将牛奶端到他的跟前,看着他喝完,收起杯子,转身去准备晚饭。
她很开心,她认为能够有人陪着看一部温情的电影是只有书中或是电视剧中才能出现的桥段。她笑着手脚麻利的处理着自己再熟练不过的工作。她步伐轻快,内心雀跃,如果她能够欢呼,她一定毫不吝啬自己的尖叫,即便不能,她也是一直保持着微笑。
她激动的,焦急的等到他吃过最后一口饭,喝了最后一杯水。她扶着他坐到沙发上,按照他教过的方法,打开电视机,开始选择频道。
一开始还挺顺利,她按照记忆,寻找着他亲口传述的方法。可一涉及连接网络,缓冲调频,就真的是一塌糊涂了。
在不停地更迭频道时,她听到他时不时传来的声音,从低沉到高亢,又从尖锐到沉默。
她吓坏了,关上电视将遥控器丢到一旁,双手紧紧的攥着,抵着膝盖,活脱脱的一副受训挨骂的小学生模样。她时不时的看他,而他双唇紧闭,脸色铁青。
突然,他摊开大手将沙发上的抱枕砸向了电视,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生气,如此的不能控制。他推开桌子,起身,如同恢复了视力一般大步流星,径直而去。当然,“如同”也只是个假设,刚迈出步子,他便重重的撞在了桌子上,她呼的站起来,想上前搀扶,可倔强如他,他摸索着,挥舞着双臂。
那一刻,她捂着嘴巴哭了,眼泪不止。他挥舞手臂,向她。
回过神来,他已经倒在了卧室的床上,一声不吭,喘着粗气。她不敢靠近,担心自己的笨拙会领他更加生气。她立在门口,一直的哭。
卧室很安静,他也很安静,除去他颤抖的肩膀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存在。
她擦干眼泪,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拉开抽屉,找到了他送给她的黑色U盘。那是他第一次讲给她如何用U盘来储存电影或音乐并连接电视播放时送她的。她将U盘捂在胸口,像是捂着救命稻草般的小心翼翼,她踩着拖鞋,在出门前的一秒,还依然迟疑的望向卧室,她咬了咬牙,冲下楼去。
刚刚入夜的冬季,显得异常寒冷,冷的严肃,冷的不尽人意。她穿着单薄的针织衣,睡裤,踩着拖鞋游走在冬意尽显的街头,她在寻找,寻找一个可以帮她的地方,她牢牢的捂着胸前的希望,眼波流转于零度以下的萧瑟霓虹。
她从快走变成了慢跑,望眼欲穿的街道,熟悉至极的街道,此刻却找不到一处可以帮助她的地方。
她自责的流着泪,焦急的奔走着。
她自责自己的愚笨,自责自己是个哑巴。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渴望着自己能够说话,能够清晰的表达。
她焦急着无法快些回家,焦急着没有自己不在时谁来照顾的他。她永远无法忘记,是他向着自己挥舞着双臂,瞬间被乌云吞没。
不知跑了多久,好像跑穿了一整条街道。她终于找到了一间不大的,蜷瑟在城市一角的网吧。
她将U盘放在柜台上,又递过去一张钞票。
沉迷于游戏的服务员抬起头,看到两眼泪痕,气喘吁吁的她,委实吓了一跳。
“姑娘,这里不投宿。”
她忙着寻顾四周,从桌边上拿起笔和纸,写到
“帮忙,帮忙下载一部天空之城。”
“哈?”服务员摘下耳机,狐疑的看着她。
她急坏了,一边跺脚,一边不停地指着纸上的字,指着U盘。她双手合十,不停地鞠躬。自第一次作为保姆被辞退后,她再也没有向谁鞠躬讨饶。
“别急,别急,我明白了。”服务员惊得不轻,连忙拿过U盘,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顾客下载一部老掉牙的动漫……
当她捧着U盘跑回家中时,她却看到了让她胸口一窒的画面。
他颓废的依着墙,双手无力的搭在膝盖上,他光着脚坐着,身边除了破碎的玻璃还有已经湿了一片的血。她急忙冲向浴室,烫了一块毛巾,折回他身边,轻轻的,轻轻的俯下身子,蹲在他面前。她低着头,咬着嘴唇,轻轻的,轻轻的为他擦拭伤口。她不敢放任呼吸,害怕太过心疼的情绪会突然决堤。
“喂……”他哑着声呼唤。
她身体一颤,僵在了那里,嘴唇咬的更用力。她捧起他的手,将脸慢慢的放在了他的手心,点了点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不该那样发脾气,是我太恨自己,恨自己看不见,恨自己连一点小事都不能为你做……”他自语着,用双手捧着她的脸。
她听着,不住的摇头,不住的流泪。她多想亲口的,大声的告诉他:不怨他,怨自己,怨自己太笨,怨自己连小事都做不好,怨自己不能开口询问,怨自己没有在他身边。
她擦了擦眼泪,在他的手背上写到:“怪我,是我太笨,是我不会说话。”
他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良久说不出话,她任由他捧着,任由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袖。
无论如何,她都不愿再离开他半步。
她扶他在沙发上做好,插上U盘,用他教她的方法,读取,播放。
电视机里传来了天空之城的插曲。
她坐在他身边,紧紧的挽着他的胳膊,尽管她觉察到他的紧张,她还是枕在了他的肩上。《天空之城》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