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雨

雨忽然的来了。

花飞满春城的时节,连雨也是稠密,缕缕恰如情丝,剪不断。墙上青苔悄无息地攀上来,那碧色又随着雨水流下去,蜿蜒一路,连脚下都觉得滑腻。

此刻徐先却无心景致,正满心懊恼自己出门未有带伞。这又是一条偏僻巷子,零星的出租车都已坐了人。还要去国贸交材料,这雨真是不凑巧。急躁间,一辆出租拐进巷子,打着双闪,雨帘下朦胧的灯盏闪烁间竟像是召唤一般。

不待细看,他匆匆拉开车门,高叫着:“师傅,麻烦去国贸大厦。”缩着头就想扎进去。蓦然呆住,车后座分明还坐着一位女子,白裙长发,出尘气质。他有些面臊,讪讪想退出去。不想司机不耐烦了:“麻利儿上来,人姑娘好心带你一趟。”徐先本已觉得失面,又无端受了呵斥有些气闷,然不愿在女子面前表现出来,应一声便坐进车里。

车子滑进雨幕。

车外一片朦胧,车内也有些潮气。徐先有意远着些女子,怕身上的水汽蹭到她,摘下眼镜来擦拭。面向女子:“多谢小姐,我太冒昧了。车费算我的。”

“没事的,正巧我也去国贸。”浅淡笑意在女子唇角漾开,他眼镜度数实不算高,此刻却觉得那女子模糊一片,好似水墨轻轻一点,又像落雪入白梅,无端令他赫然。

多像啊,话本中书生遇狐妖,许仙遇白蛇,似乎都是这样的雨,这样的人。那白蛇见了岸上俊秀青年勾动凡心,抬手间大雨倾盆。

“公子,雨大了,还请上船一避吧。”昔日的乌篷船可不就是如今的出租车,妖怪也要与时俱进的嘛,如此想着,徐先不觉寻向女子脚边,是了,那折叠伞可不便是那时的油纸伞。紫竹柄八十四股的好伞,一借一还,男女间谈情说爱的引子,一块遮羞布。徐先愈想愈惊慌,心擂得快了起来,可更多的,还是悸动。湿漉漉的雨天,给这个世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好像在这个时候,发生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哪个男人没有肖想过,有一个天仙美人儿全心全意爱着自己,带着一身本事和万贯家财要死要活地来侍奉自己。

“请问小姐贵姓,大家也是有缘。”出租车内的徐先早已将眼镜戴上。

乌篷船摇呀摇,初变人形的白素贞还不太适应人类繁琐的四肢,无意间将身子扭成曼妙。

“奴唤白素贞,原籍四川。先父因奉旨征讨番邦,战死沙场。母亲得此凶耗,也归地府。双亲葬于雷峰塔下,因着清明将近,便携家妹上坟扫祭。”声声轻叹,是说不出的情思。

“徐先生去国贸大厦是有什么事呢?”那徐字听在耳里,分明是许。想那许仙佳人在侧竟还恪守礼节,躬身一礼方答:“小生姓许名仙,字汉文。父母弃世,只有胞姊一人,嫁与本县李家。蒙姐夫过爱,送在怀青巷王家药店安身,今日也来祭扫父母坟墓,顺便闲步西湖。不期天降大雨,路上难行,特来搭船,亦要回家。”一句询问恨不得家底都说出,何不是其也早早存了非分之想。

车外雨又密了些,淅淅沥沥,连带车里都蒙上一层雾气。影影绰绰,飘飘忽忽,仿佛坐在乌篷船上,一浮一荡,漾开一江春色。素贞呵,你可是来寻我?是了,我肉眼凡胎识不得仙灵,可你有着千年道行,定是你见我转世寻我来了。原来我二十多年竟然叫错名姓,我本该姓许!然素贞你为何也改换姓名,你莫不是在怨我,故此才迟迟不肯与我相认。是否我当日所为令你寒了心,你不再信我吗?不,不会的,素贞当日我绝不是有意负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此番我定不会弃你而去。

“徐先生,你怎么了?”柏舒见男子并不答话,只直愣愣对着她,不知是看雨还是看人,心下有些不快。

徐先讷讷:“我没事没事,不好意思。”他该如何向姑娘解释,自己已明白了这一切。一个人永远无法向别人诉说自己有多么心潮澎湃,哪怕用了心潮澎湃这个词。他此刻忽的对柏舒有些怨恨,天地苍茫悠悠流转,莺儿燕子俱黄土,我只是一介凡夫,既然不肯放过我,又何苦来故作姿态,装作懵懂,你是来折辱我的吗,白素贞?

无端地烦躁,索性转向窗外,依依杨柳垂苕缠绕,落花贴在车窗上又飘乎乎地飞走。呆愣间,断桥从车窗外一闪而过。名正言顺的断桥该在西湖,但白蛇话本传传改改,后世穿凿附会,如今竟乃至有湖的地方便有断桥,七零八落散在各处,俱都标榜正统。若是平日,徐先便是从断桥上走过也无甚察觉,今日却当是上天启示,才让这断桥入了自己的眼。心中又躁动起来。

“这样的雨天,也不知道那白蛇是不是还在断桥边等许仙。”徐先似是无意中提起,仍看着车外,没有回应柏舒听到此句的惊愕和审视。

“怕是不会了吧,”柏舒将头向后靠了靠,语气淡淡。“许仙放现在就是个渣男啊。”

“也不能怪他,自己的妻子是条白蛇,谁都害怕呀。”

“是吗,”女子忽然笑得刻薄,“难不成他真以为看上穷秀才的是为世家小姐?”话本中的故事只有在话本的粉饰下才最美好。车中一片沉寂。

车子缓缓停靠在大楼前。徐先付了车费,因着雨天车慢,比平日贵了些,他垂眼抿了抿嘴,终是没说什么。手抚在把手上踌躇片刻,心一横便要下车。

“徐先生,”徐先立马停下手中动作回头答应,“外面还在下雨,这把伞你拿去用吧。”本落寞的心又跃动起来:“那柏小姐你……”只这一把伞,给了我你又该如何?今日将伞送我,可是你愿跟我再续前缘之意,你总还是信我的是否?他忽然有些怜惜这个女子,她踏着蒙蒙细雨走向她的爱人那一刻,便知道自己不再是九天之上拈花而笑的女神。而如今,纵然怨着情郎,仍是将伞递出,“不如一起撑吧。”徐先暗暗发誓,此生定不负她。

“不用不用,男朋友来接我了。”慌忙拒绝,提及男友一副羞涩情态,边说着边推开车门,迎上车外等着的伞,他这才发现车旁早等着一个撑伞的男人。徐先不禁呆滞,谁说那女子淡如烟不似凡间儿女,此刻分明是坠入爱河的小女儿情态。微倚着男友,黑发垂拂着男友手臂,仰起头和他答话。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入雨中。

“你的伞呢?”

“没带嘛。”

后视镜中,司机看着那个傻呆的乘客,一脸不悦:“不下车干嘛呢,做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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