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十二郎文,这篇是韩愈为侄子韩老成所写的祭文,历代评文家都说写得好。可谓“字字是血,字字是泪”,为“祭文中千年绝调”,即使赞得过分,也不能不承认它是一篇好祭文。好就好在感情真挚,语不惊人,却能打动人心,这既是一篇祭文也是一篇韩愈关于侄子十二郎韩老成的回忆录。
在我看来韩愈之所以写出这篇旷世祭文犹如“国家不幸诗家幸”一般,是因为他与十二郎的特殊关系密不可分。韩愈在他兄弟一辈中是年纪最小的,在他年幼时,父母便早早的死去,幸有大哥韩会和大嫂对他的抚养,他才得以成人,对他而言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所以韩愈在祭文中写到“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唯兄嫂是依”兄嫂对韩愈的恩情,韩愈一生也难以报答完,韩老成正是大哥韩会的儿子,对年少的韩愈而言自己对韩老成的照顾或许是现在对大哥最好的感恩,也许自己长大了才能真正报答大哥对自己的养育之恩,所以从小韩愈与侄子十二郎韩老成的关系极好。
可未曾等到韩愈成年,大哥韩会便在韶州刺史的任上病死了。这对于年幼的韩愈与韩老成而言不异于一棵愿意替他们遮风挡雨倒下了,更意味着天下之大而河阳韩氏一脉却只剩下唯二的两个男丁了。韩愈在祭文中写道: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韩愈与韩老成年纪相差并不大,在大哥死去那年,韩愈十一岁,韩老成六岁。艰辛的生活、颠沛流离的经历和一日未曾分别的相聚,使韩愈和韩老成的关系日趋亲密。对韩愈而言,韩老成是他的侄子,也是他对大哥的报恩的途径,更是他的从小的至亲好友。韩愈对他的感情之深已无法用言语表述了。
相聚总有分别时,在韩愈十九岁那年,韩愈离开了家乡前往长安谋取官职希望能够重新振作家声。这一别便是四年,直到韩愈在长安谋取了一个小官后,韩愈才自觉有了些许颜面可以回到家中探望大嫂和韩老成,这一年韩愈二十三岁,韩老成十八岁。对于双方而言,大家都还年轻,有的是见面的机会。在回家不久后韩愈便又离去了,双方都不知再一次相见会隔了如此之久。四年之后,韩愈在回家乡河阳看望祖坟时,在这里遇见了送大嫂回家安葬的韩老成。双方见面谈论什么,我们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大概能够知晓的或许是韩愈和韩老成深深的落寞和悲伤。十六年前被韩愈视为父亲的大哥离世了,十六年后被韩愈视为母亲的大嫂也走了,现在这苍茫的世间只剩下韩愈和韩老成二人相依为命了。
又过了两年,韩愈在汴州辅佐董丞相,韩老成来探望韩愈,这些年这对聚少离多的叔侄终于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可不久后韩老成希望接妻子一起来居住,这样大家就能永远的聚在一起,所以韩愈很快就答应了韩老成的请求,不想这一别竟成隔世。在韩老成离开后不久,董丞相便去世了,韩愈离开汴州去了徐州,韩老成便没能来成,韩愈到达徐州后,自觉在徐州也只是暂居,不如回到西边(老家河阳)把房子安置好再接韩老成一家过来,毕竟大家都年轻,有的是相聚的时光。这一年韩愈三十岁,韩老成二十五岁。
又过了三年,韩愈在徐州任上突然接到了韩老成的死讯,韩愈对此简直不敢相信,因为他在去年刚托孟郊(唐代著名诗人,韩愈的好友)送信,在信中韩愈提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韩愈为自己的年轻早衰之像和家族历来壮年早死的常态而担忧,他丝毫不为韩老成而忧虑,因为从现状来看只会韩愈先于韩老成死去,韩愈只害怕因韩老成不肯来见自己,以至自己死之时,韩老成不在自己身边导致韩老成的无限悲伤。万万没想到,韩老成竟先离自己而去,更令韩愈感到悲伤的是,他除了没能在韩老成身边陪他走过人生最后一段时间,竟连他何日死都不得而知,因为关于韩老成的死期,仆人和孟郊的使者都没有去问,导致韩愈对于韩老成何日死都未曾知。
在根据孟郊后来的回信中的所谓韩老成的死后七日之际,韩愈终于写出了这一篇《祭十二郎文》,在祭文中,韩愈还写道自己会好好的抚养他和自己的孩子等他们都有所归宿后,此生便罢了。韩老成走了,虽然他留下了他的妻儿子女,但他们终不是韩老成,世间再无对韩愈关心至深,了解至切之人了。
天地苍茫,只留余一人!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