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外婆对着土围炉吹两口仙气,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本来还是烟尘滚滚的柴火“哗”一下,生出明亮的火苗,外婆放上一个陈铁架子,褐亮的陶瓦罐子稳稳坐在火焰上,茶叶初醒,在水里伸起懒腰。
茶,自东晋由炼丹的金雨道人引入天水道上,西北风吹裂的粗酒碗开始盛放南方的春天;丝绸古道风沙漫漫,驼峰上的茶叶撒在古城到沙漠的旅途,恰好落到了黄土高原与秦岭的交接地带----天水与陇南的山川峡谷里,气候对称了关中平原那边的丘陵,于是茶就在这块黄土包围的绿洲里抽芽成陇南的春天与春尖。
与南方的泡茶区别,原上的先民用一眼粗陶烤制的罐罐器皿将茶煮沸,分与家人和朋友饮。
罐罐量小,一罐煮沸分与在坐,每人一口不足,只能一罐一罐,一口一口,没有流觞曲水,只有家长里短片闲椽,就着日子,喝到茶叶无味淡如生活,茶客兴致盎然人生至浓;
喝到春雷响过,扛起锄头下田;喝到冬雪落尽,婆娘们端上热腾腾的面,茶盅茶渍生,岁月就落了一层炕头烟火的尘。
茶之道,是文化传承的诗书礼卷,也是箪食壶饮的生活百味。
玉液回壶,明前雨下,美人斟茶,一焚香,一卷史书,是茶道;柴火土炉,烤馍花卷,粗亲老友,一划拳,一炕岁娃,也是茶道。
陇原人喝茶,器皿粗糙,工序朴实,茶叶平常,但是陇原人也有自己的茶道。
方言里,手持罐罐为大家煮茶、分茶叫坐(Cuo)茶。坐茶者,坐于茶炉边,引炭生火,烤红枣,放冰糖,井水伺候,待水沸,分于在坐客,坐茶者一般为主人或一家之主,分茶先客后主,先长辈小孩,再自己,考量手法的是分茶,就像掌握全局一样,每轮都得,每人恰有一口,茶汤烫,不可牛饮,适合小酌,品茶之浓酽,细咂过往之滋味。
等下一罐茶沸的时间,恰是宾客聊扯天地之盛,坐茶者再分杯,为高谈者多盛,茶清糖甜,润其喉,亮其嗓,谈者谈兴更盛,听者津津有味,茶话会便推向高潮。
“到我家喝茶走!”“走,我给你坐两盅茶走!”似乎与刻板的黄土概念矛盾,茶是南方的水养成的精灵,煮茶与饮茶的却是习惯西北面馍的味蕾,解渴与品味之间,是自家柴烧、自家井水煮的实在。两个手掌粗糙,皱纹丛生的的农人之间,喝茶成为最朴素的邀请与寒暄。
在自家水井取黄土下的岩层水,沧桑的手掌像炉中的干柴,长年紫外线晒红的脸庞像土陶泥烧制的茶罐,将岁月的艰苦、收获、婚丧嫁娶、节气农事,煮成一罐茶汤,沉淀成晒在皮肤上的斑,雕刻在手心上成老茧,晕染成茶盅里层层的茶渍,酝酿成满屋子浓烈的茶香。
小时候,经常是父亲在家里坐茶。父亲将煮茶架势摆好,家人坐定聊天,我在炕上还是呼呼大睡,叫醒我的,是咕噜咕噜的茶水煮沸的声音,是冰糖丢到玻璃茶盅里清脆的碰撞,是馍馍在炉台上散发的麦香。窗外是滴水成冰的气候,大雪下了一夜,灰灰蒙蒙,屋子里是灯泡温暖的光,时间啊,就在此时停留着,逍遥着。
睁眼看屋顶的木椽,好像馍馍的花纹,越看越香,索性坐在炕上听家人聊天,家人亲友起哄,小胖娃便光着屁股在炕上表演翻跟斗,母亲心疼,一把就把娃塞到被子里,嘴里笑骂着“是要把咱家炕整塌吗?”
一转身,小胖娃刺溜蹿下炕,在炉台上抓了烤得金黄的花卷,又光溜溜地爬到炕上,裹着被子呼呼地啃起来,烫得呲牙咧嘴,于是,饮茶的家人亲友们笑,小娃也咯咯笑,一不小心噎着,嘴里喊着要喝茶,还要冰糖放最多的那盅。
彼时,陇原的雪下得更加密集,将小屋子隔绝在世外,成了苦寒的西北高原上的绿洲,茶水一浇灌,枝头的杏花就朵朵开放。炉火舔着粗陶茶罐,一盅一盅的热茶里,就把时光煮得又香又长。
在茶香四溢的日子里,小胖娃们长大了,小胖娃的父辈们慢慢地开始手抖眼花,坐茶也坐不到茶盅里,有一天,小胖娃们将坐了一辈子茶的长辈们请在茶席之上,接过父辈的茶罐,开始烤红枣,填煤,洗茶,置冰糖,开始稳稳地给在坐的亲人分茶,成了家中的坐茶者。
茶叶会越来越优质,煮茶的水也是名堂很多,茶具也是琳琅满目,各种冒烟的,带流水的,刻着“财源广进”的茶海应接不暇,茶中的道道繁多,但入口的终究只是那一口茶。
每个陇右人都有罐罐茶的记忆,记忆略有不同,却又朴素相似。一炉一罐,一茶一馍,生活之道,禾野之道,节气之道,都是陇上人的茶道,大象无形,回归的还是家长里短。
家里有面,缸里有馍,坛里有肉,炕里有柴,大人像话,娃拿奖状,坐茶的稳当,喝茶的常来,也就算是得道了,得到了。
你有故事就去找你的酒喝,宿醉的夜晚适合漂泊的灵魂。
我茶案子支起来,火透大,罐罐茶给坐上,馍烤得黄黄的,冰糖在茶盅里等着,你有没有故事都可以,你洗不洗手都可以,你这厢来是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