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邵一最近才知道,高中她曾暗恋过的那个男生不久前结婚了,但新娘却并不是当年他们所有人都认识的那个。
高中三年她和他都在一个班,但是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和他有关的都是那些记忆里的细枝末节——
她形容他的声音,在书本最后一页空白的纸上拿钢笔写:像柔软的绿色海藻,在深邃又幽暗的海底缓慢地,缓慢地飘摇。
她形容他的眼眸,在脑海里想:他的眼睛如一汪不能见底的深潭,看一眼,就会让人跌进去,再出不来。
她幻想他的躯体,盯着那裸露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骨节分明的手指,猜想:他身上其他部位有没有多余的赘肉?
那个时候晚熟的邵一却并未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喜欢他,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是他先引起她的注意,高一开始没多久一场考试结束后,要分文理科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在热烈讨论着彼此的选择,他从吵闹的同学和拥挤的课桌中穿过来,左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照相机,一边对准她,一边说,来,拍一张吧,留个纪念。
邵一心想,看来他是要选理科了。
他没等到她的回答就按下了快门,低头仔细看了一下,又重新把相机举起来,说,重拍,刚才你眼睛闭着啦。
邵一只好在热闹的教室里坐正身体乖乖望向他,望向他手里的那个小机器,望向机器前端那个小小的镜头。
但是最后分班结束,邵一才发现自己和他还是在同一个班级,很奇怪不是吗,毕竟拍照的时候她还以为他要选理科的。
再后来,他谈恋爱了,女朋友是邵一的同桌,一个剪着学生头家境很好每天都穿不同款的粉嫩阿依莲的女孩子,个子娇小,人如其名。后来他们闹分手,邵一还帮她写了情书,最后他们和好。那个冬天的雪下的特别大,空气里都是寒冷的味道,有一天课后,同桌一脸甜蜜地回来情难自禁地告诉邵一,那个浪漫的男朋友在雪地里写下了两人的名字,中间还画了一个爱心,寓意俩人永远都要在一起。
邵一在做令人头疼的数学作业,她抬起头,平静的目光从嘈杂的教室里掠过朦胧的窗外,掠过那棵笔直挺拔的银杏树,掠过同桌那张可爱白皙的脸庞,最后跌落在后操场那边白皑皑的雪地里去,心被扯得生疼,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一种悲哀,无奈,委屈,失望的情绪像满地破碎的玻璃,把她那颗敏感脆弱的心扎的生疼……她艰难地扬起嘴角对同桌笑了一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在那一瞬间,邵一才恍然发觉,原来她是喜欢他的,而且是那么的喜欢。
她一直都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
再后来,有一次好像是夏季的午后,据说那天他好友过生日。下午第一节课因为喝了酒有点微醺被任课老师在门外罚站。邵一正好坐在靠着墙的第三个窗口,那天外面天很蓝云很白,有轻柔和煦的微风拂面,他站的位置离窗口比较近,风把他身上那股白酒味刮了过来,不由分说地钻进邵一敏感的鼻孔。
真好闻啊那个味道。白酒在口腔发酵以后,变得厚重,粘稠,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侵略气味,把嗅觉完全笼罩。成为那天他给邵一留下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邵一还记得有一次他坐到她前面,和旁边他的旧友玩游戏,他输了,突然扭身一边拿黝黑的眼眸看她一边说,我输了,给你唱首歌吧。
邵一猛然抬头看他,思绪还停留在翻开的文学小说里,有点懵的神情,听他开口表情认真地唱:我爱上了一个傻x,那个傻x不爱我,我还给他织毛衣……我比傻x更傻x……
他唱的很认真,还没唱完,邵一就没忍住笑了。
事后好多年,邵一开始听民谣,才知道这真的是一首歌,并不是他当时乱编胡唱的。这首歌的名字就叫做《织毛衣》。
邵一在冬日温暖的被窝里抱着手机听张玮玮声调迷人的嗓音在唱——我深深的爱着你,你却爱着一个傻x……
她在黑暗之中忆起那个男生的那张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晰:浓眉,黑色的眸子,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和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有那柔中带刚的声音,都像积蓄在心底的厚厚灰尘一般,被回忆的大风狠狠一吹,全部都纷纷扬扬地涌现在脑海。
那是邵一再也回不去的青春,那是她再也无法遇见的男孩,那是她没有机会参与的别人的人生。
她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诗句:
我越是逃离
却越是靠近你
我越是背过脸
却越是看见你
我是一座孤岛
处在相思之水中
四面八方
隔绝我通向你
一千零一面镜子
转映着你的容颜
我从你开始
我在你结束
她的心里,下起了一场久久未停的大雨。02
邵一的QQ收到他的消息,头像弹出一个窗口,问:z结婚了,你知道吗?
她仔细看看备注,原来是高一时的同桌,一个个子高高,不怎么爱讲话的男生,叫做边晋。
还记得那时候开学,闹哄哄的教室里班主任让大家安静,开始点名,第一个就是他,非常奇特少见的姓氏,让人侧目,让人铭记。邵一扭头,带着探究的目光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位同桌,意外发现他的唇生的非常迷人,像她在美术教室里见过的白色石膏雕像的外国男子,唇型完美,边缘凌厉,不厚不薄地恰如其分,看起来坚毅,果敢,又充满男性魅力。
边晋也回头看她,细长的手指在邵一的课桌上面轻轻敲击:“喂,看什么呢?”
邵一赶紧把目光从他的唇上挪开,回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回答,“啊,你的姓氏很特别呢!”
边晋歪起一侧的嘴角,有些得意地笑,“那是,我的姓非常稀有。你也差不多,邵一,邵,不多见。”
邵一赞同地点点头,刚好轮到老师点到她的名字,回答完到之后,又扭头低声地说,我还有一个哥哥,他叫邵阳。
边晋暼她一眼,抬着光滑的下巴,表情莫测地说,那你不该叫邵阴吗?
后来从那天开始,邵一暗暗地给边晋起了一个外号,叫做毒舌男。
正如此刻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那个备注还是这三个字,距离毒舌男和自己联系已经过去好几年了,现在谁还用QQ呢,邵一深感意外。
而且,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z结婚了。
z肯定结婚了,而且应该早就结婚了,邵一记得,高三那年,上学期还没有结束,z就已经退学,和一个别班的女生在校外同居了。
那都是好久之前的时候了,听说后来女生还去打胎,最后也退学了。
他们一定会结婚的吧。邵一那时候在教室里面看着堆得满桌一摞摞的备考笔记,心里酸酸地想。
高二的时候,边晋去学美术,成为一名艺考生,在姜城的画室一直待到高考前三个月才拖着行李箱回来,个子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在班上的男生里鹤立鸡群,头发留长,还烫了发,猛一看就像电视里面的韩国小生,不同的是边晋有一双好看的双眼皮,他不再是邵一的同桌,和班上其他艺体生一起坐在了教室的第一排,成为了一名胸前挂着蓝色校牌的走读生,每天晚上自习时间还要去三楼补语数外的课。
他们之间好像因为时间和距离的原因,开始变得陌生了。
邵一再也没有喊过他毒舌男,虽然做同桌的时候,俩人开着玩笑打闹,她总是一边拿笔戳他裸露在衣袖外面的手臂一边气急败坏地喊这个不怎么友善的外号,边晋并不生气,反而笑着看她,等邵一停下来,才说一句,眼镜妹。
现在想起来才发现,似乎边晋很少和班上其他女生讲话,那时候他是体育课代表,每周五的体育课是下楼排队绕着操场跑几圈,然后听老师宣布自由活动,仍旧还有好些女生借口肚子疼不下楼,偷偷拿手机看小说玩游戏,或者聚在一起研究追星和化妆,边晋站在教室门外,把门拍的咣当响,一脸严肃地说,谁知道你们是真疼还是假疼,都下去!
有漂亮的女生声音甜甜地向他撒娇,哎呀,边晋,我们是真的不舒服呢。就别让我们下楼好不啦!
边晋仍旧不为所动,冷笑一声,仍旧说,不行。
有一次晚自习,安静的教室里正在进行自考英语,边晋盯着邵阳看了一会,表情有些犹豫,邵阳被他看的不耐烦,头也不抬地说,看我干吗?
“你肚子难道每个月就不疼吗。”边晋开口,语气故作平淡一脸漠然地把头扭过去,一边写英文单词一边问。
邵阳颇感意外,她以为边晋是那种不会心疼女生的直男,内心对他的疑问竟觉得感激和惊喜,“我每次都喝药的啊。”
“噢。”他应了一声。
冬天大雪纷飞,邵一正那天好赶上生理期,趴在座位上面不想动弹,她看到z和曾经的同桌那个个子娇小的女生一起手拉手从学校小卖部门口走过,他把自己手里的烤肠递到女生的嘴里,然后接过来又自己咬了一口,他们都穿着黄色的衣服,像两颗走在雪地里的甜蜜西柚,让人觉得,恋爱真美好啊!邵一幻想,假如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自己,会是怎样呢。
此时胳膊被轻轻碰了一下,“给你。“
她在课桌上把脑袋换了一个肩膀趴好,看到边晋朝自己递过来几包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红糖姜茶。生理期的不适还没有让自己的讶异和感动表现出来,边晋就已经开始解释,”这是我妈给我喝的,我不想喝,给你吧。“
邵一笑了起来,心想,骗谁呀,你妈妈怎么会让你喝这种东西。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伸手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高三是异常灰暗的一年。邵一的同桌换了,是个成绩很差上课老是在课桌下面玩手机给男友发短信的漂亮女生;黑板旁边的高考倒计时已经挂了起来,上面的数字每天都在减少,多看一眼都要令人胆战心惊;每天晚上都是考不完的试卷,改不完的答案,备考资料一摞摞地堆在课桌上,教室像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压抑又拥挤;那些绞尽脑汁也不会做的数学题,密密麻麻地叠在练习册里让人束手无策;最大的还是对未来的茫然和无措,没有几个人真正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未来的路在何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每个人好像都是在滔滔不绝的洪水里被挟裹着往前,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
最后终于熬到了倒计时的最后时间。
后来高考完的那一天,大家兵荒马乱地收拾东西,发泄情绪,在对方雪白的校服上拿黑色油性笔签各种名字写各种话语画各种图案,教室里像是泄洪的闸口,人声鼎沸,乐语欢声不断……边晋从第一排穿过拥挤不堪热闹非凡的教室,手里拿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条,伸手朝着邵一递过来。
“加我。”他看着邵一的眼睛,认真地说。
03
邵一记得那时候自己还没有QQ,读大一有了手机之后,才在室友的帮助下有了第一个QQ,她给自己起的昵称叫做邵一一。同学们都喊她,一一。
那张纸条已经找不到了,边晋从她的生活里面彻底消失,直到某一天,突然有新的好友申请,通过之后,那人说,嗨,我是边晋。
他从邵一的昔日好友那里要来了她的QQ。
邵一记得那天他们聊的并不多,印象深刻的是临睡之前,边晋问她:
“一块玻璃跳楼,你猜它会说什么?”
“说什么?”
“晚安,我碎咯。”
她抱着手机笑了起来。
再后来,他们的联系逐渐变少。邵一知道他在北方的大学新交了一个女朋友,北方的天气很冷,他总是会把女友的手塞在自己的口袋里面取暖,在空间动态里,他们有时候会秀一波恩爱。女孩子长得很清秀,戴一副黑框眼镜,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可爱的虎牙。最后他们却还是临近毕业的时候分手了。
偶尔边晋也会以老同学的身份和她聊几句,问,你现在怎么还不找男朋友。
邵一回复哈哈哈哈不急不急。
等了半天,看到那边的边晋却并不回话。
有时候邵一走在大学的校园里,也会想起z来,她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令人着迷的样子……一切都无从知晓,除了边晋和几位要好的女同学,她没和其他人还有联系。
邵一和很多人一样,学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毕业后揣着简历去找工作,在陌生的城市朝九晚五的上班,周末偶尔加班,养了一条肥胖的小狗,还有一只漂亮的橘猫,日常就是出门遛狗,在家看剧撸猫,或者睡懒觉。仍旧是独身一人。
边晋做了摄影师,有时会看到他发的那些照片,美得让人无法呼吸,全是邵一没去过也不知道在那里的各地美景。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许久,邵一的手指在输入框里打了很多字,来来回回打了又删,最后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啊?
点击发送。
她认为自己表现的足够淡然。
“上个月。新娘不是我们学校的。”边晋很快回她。
邵一的心就像一块大石头,从高空中被狠狠地往地面抛去,她有些愕然,又有些释怀。
“噢。"她打出这个个字,发了出去。
等了很久,边晋没有回复,QQ显示对方一直正在输入……
”你知道吗?最近我在书本上新学了一个词,是个光学单位,叫做流明。是英文lumen的英译,简单的说,就是可以被人眼睛所感受到的亮度,LED可以算出有多少流明,太阳也可以算,月亮也可以算。如果你喜欢的那个人会发光,也可以算“
消息框弹出来这样一段话,手机屏幕的亮光把邵一的脸照亮,她如碎石一般的心似乎被人用力地从地面拢起补好,重新归位。
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过往的片段像时光的碎片在脑海里面飞速地掠过,有个男生,在她目光所不能及的背后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在那些流水的青春里给过她青涩的温暖,在她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候用最温柔的眼神安慰过她……
“我喜欢你。”
不过是简单的四个字,却好像已经迟到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