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三的秘密花园

她曾身处肮脏的地狱,却还是想要做个天使。


别人的人生还没开始,我却总感觉我的人生已经结束。

我父母是青梅竹马,表姐弟,母亲的奶奶和父亲的外婆是同一人,我称之为,阿祖。母亲是教师,生于书香门第,家族长女,温柔贤淑,三岁能歌,五岁能舞,常得学堂少年慕艾。父系世代务农,家贫且多子,境界每况愈下。父上有两兄两姊,虽为幼子不得偏爱,然父对之如常,尝孔融让梨。时乡野子弟,长于山林,多为坐井观天之辈,父亲十八岁外出打工,几经辗转成为家装匠人,性情温和,见地不俗,以赤子之心获母芳心,遂结连理,入父系居住,琴瑟和鸣。

婚后一年,我出生了,啼哭声起,天降琼花。


襁褓里的血迹

六个月大的时候,奶奶带我出门做农活,她活力得像一头正当壮年的耕牛迅速挥舞着手里的农具,从烈日当头到日薄西山,她没有发现连着背篓一起从坡翻滚下山崖的我。黄昏,奶奶循着痕迹在崖下的荆棘丛里找到我,脸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她将我带回家沐浴洗身,干净得好像未出门。母亲从学校回来,像往常一样喂我母乳,见我神情恹恹,不予配合,且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母问,未答,后经仔细端详,竟发现我下巴与嘴唇中间出现条形裂口,穿透至牙龈,且身有多处血痕。母惊慌失措,来不及质问奶奶,于夜幕时分奔走10余公里将我送至医院。医生告诉她,时逢盛夏,伤口处理不当,幸亏发现得较早,不然可能会出现感染致命。

母与妯娌矛盾重重,搬迁,我生长于母系,是家中独女,上有长我四月的表兄,下有小我半轮的三位弟弟,但彼时并不受宠,或者说我没有接纳谁的宠爱。少时父母太忙,我生长到五六岁才对父母有记忆,无人愿意抚我,八十岁的阿祖说,你们都不带囡囡,我带!她离开到现在过去太多年了,我甚至记不得阿祖的模样。外公六十大寿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远方亲戚,有一位耄耋老人,我一看就觉得很亲切,凑上前去问好。家里人说,这是舅祖,阿祖的小弟弟,也是长得最像阿祖的人。怪不得,我一看到舅祖就心生欢喜,忍不住亲近。

天台上的一天

两岁,阿祖带着我去往二外公(外公的弟弟)家。适逢盛夏,阿祖恶热,发病,常卧于床榻。幼时我被阿祖娇惯,一见不到阿祖就会嘤嘤哭泣,阿祖也乐于惯我,直到两岁还不能改掉这个毛病。次日,我晨起,不见阿祖,发出细微无力的哭泣声。家里人出去买菜,二外婆做清洁,烦我,管教无法之后将我锁在天台。老式居民楼的天台和两岁的我一般高,还有水泥护栏,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只是好像对我太大了。中午,小姨买菜回来不见人,外婆才忆起天台上的我,遂叫小姨将我抱回家里。说来也奇怪,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嘤嘤声。其实这些事情我并不记得,但我少时总会梦见我站在天台,踮起脚试图往下看,太高了,我只能看见蓝天和白云。我总会避免靠近天台,初二的时候学校舞蹈团在天台上跳舞,我去陪他们,走到了护栏旁边不小心看了一眼,头晕眼花目不能视。我初时不知原因,后来在家人聊天里面听过小时的经历,想来是明白了。小时,我对除了阿祖以外的人都不太亲近,但对小姨除外,应是她那时将我从偌大空旷的天台解救出来,我心生好感。

阿祖的离开

阿祖是在1999年去世的,在我还没办法记住她的模样的时候。那个冬天,阿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夜里总是难以入睡,家里人也越来越多。我和阿祖从秋天开始就已经没有在一起睡觉了,我们隔了很多个房间,我白天去陪着她,晚上回到自己的床上,我喜欢抱着她,最开始她还能笑着抚摸我的背,后来她只能对我笑着了,她的身体开始无力,翻身都需要人帮忙,再过了几天,她开始意识混乱,眼里总是透着迷茫,她不认识我了。从出生到那年冬天几乎所有的日子都是阿祖和我一起度过,小小的三岁的我还以为那是很漫长的时光。我觉得很难受,我说,阿祖,我都陪你这么久,你却不认识我啦。我每天都对阿祖说,阿祖早,我是囡囡噢,每天都重新认识一次,她以后想起来一定很感动。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梦见,阿祖说这里太热,她要走了。我下意识地想要留住阿祖,我想帮她脱掉身上厚重的棉袄,但我没有力气,脱不下来,我觉得我留不住了,她要去哪里呢。第二天,阿祖去世了,我看见大厅放着一张奇怪的床,盖子盖住了大半。我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悄悄踮起脚想要看阿祖在做什么,我看见了阿祖的脚,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的脚还要清瘦,棕褐色的肉皮包着骨头,以一个不舒服的姿势僵持着,骨节分明,隐约透着青色的光。我以为阿祖是躺在那里睡觉,想要去摸一摸阿祖问她什么时候起床,大人们就把我抱到了另外一边为我披麻戴孝。道士咿呀咿呀唱着幽怨的调子,大人们让我和哥哥跪下去磕头,我没有跪,心里想着为什么,以前阿祖睡觉从来没有让我跪过。我想着阿祖快点睡醒起来,还是不记得我的话,我就再向她介绍一遍自己好啦。直到我后来懂得了死亡的含义,我就知道,阿祖醒不过来了。葬礼上的那一幕成为了我无法忘却的梦魇,那么久远那么清晰,大厅里密密麻麻围着一圈人,唢呐声声悲切,中间两个蒲垫,哥哥跪在上面磕头,我站在那里瞪着大眼睛看着众人。人世间的最后一晚,在生命里最后两年娇惯的重孙女竟不愿意在葬礼上跪拜磕头,阿祖是不是觉得我不孝啊,阿祖,你为什么不起来骂我不孝呢,打我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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