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楚图南从床上一跃而起,佩刀已经出鞘。他冲出帐去,见帐外烟尘冲天,火光四起,人声鼎沸。混乱之中,只见人影瞳瞳,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知来袭的敌人到底有多少。
楚图南大喝道,“云蒙,云蒙!”他喊了几声,不见云蒙回答。从旁跑来三两名护兵,脸上诚惶诚恐。
楚图南喝道,“怎么回事?云蒙哪里去了?”为首一名护兵慌道,“不知敌人从哪里攻来,居然直接杀到中军营,外营三道防线都被突破。云蒙将军也不知哪里去了。”楚图南急道,“到底来了多少敌人?我军各营损失如何?”那几名护兵张口结舌,答不上究竟。
楚图南心中焦急,一把推开眼前的几个人,大踏步走向营门。几个护兵想阻挡,却如何拦得住。楚图南只见己方兵士来回奔跑,营账四处火起,偶见双方兵士交手,但显然来者不多。他大声吆喝,“楚图南在此,各营不要慌乱。为将者约束兵士,分兵一半迎敌,余者救火。不要自乱阵脚。”
他号令在夜空中传出,中气十足,盖过周遭嘈杂声音。周围士兵精神一振。楚图南在大营中央持刀而立,眼光炯炯,周围情形一一尽入眼帘。护兵侍从忙将他将令一一传下,各营各部才渐渐平复下来,火势也渐渐熄了。
楚图南提刀在手,人虽傲立不动,但心中翻腾不已。日间一战,如此酷烈,天水军居然在晚间便能前来劫营。更令人惊奇的是,来袭天水军人数甚少。凭这么些许人马,他们是如何潜到中军帐的?自己行军布阵,决不马虎。此次征天水面对傅山宗,更不敢懈怠,在中军帐外布下三层防线,居然也让对方杀入!
楚图南吩咐下去,命各部即刻将敌人来袭情形,自己损失一一报上来。不消多时,各旅各营均有人前来禀报。
楚图南越听越是皱眉,天水军来得也不甚多,各营格毙者加起来总数不过数百,但并未生擒一人;各营人员损失俱不大,多不过伤亡二十余人;但淄重等物、特别是粮草,损失甚巨,大部俱被火焚毁。更令人吃惊的是,天水军个个身绑引火之物,甚至有的人全身上下俱是硫硝,衣服也用油浸过,显是此来抱定必死之心,以焚楚军粮草。
楚图南眉头紧锁,心知这一夜损失甚大。虽说尽歼了来袭的数百名天水军,但己方粮草辎重大半被烧,实是大败了一阵。他情知此次出兵意在速战,故并未携带多余粮草。军中粮草原本只能支撑半月,但这一来只怕也只够用六、七天了。虽说章不凡有令让他十日内破城,但战阵形势变化,如云雨翻覆,何可预期?这么一来,便是无章不凡之命,也定要在此几天内破城了,否则大军无粮,不战自乱。
他不由一咬牙,“傅山宗,你既出此绝决之策,也休怪我无情!”
楚图南放眼看去,见众将皆环列于前,在夜风中默不作声,却不见云蒙和右军三旅众将。他沉声道,“怎么不见闻老将军和云蒙。”
他话音方落,一人急急奔进帐门,抢过众人之前,单腿跪地,大声道,“罪将闻从道,参见楚将军。”
楚图南见闻从道低垂着头,颏下花白胡须微飘,却已沾满灰尘。他不禁伸手去扶,“闻将军,有话请起来说。”
闻从道却不起身,只抬头道,“楚将军,今晚天水军来袭,烧毁大部辎重。末将负责三军辎重,实是有罪。望楚将军责罚。”
闻从道虽只是一旅统领,但同吴破之、骆寒山一样,也是偏将军衔,在三军将领中年纪又最长,故楚图南一直对他甚为恭敬。他听闻从道请罪,手仍搭在他臂上,用力扶他站起,口中温言道,“闻将军不必自责,各营都有疏失,不知你那里损失如何?”
闻从道站起身来,皱眉道,“惭愧!我旅负责的三军辎重被天水城偷袭烧去了十之七、八。”
他一语未必,周围将领已经轰地一声议论开。右军三旅一般不冲锋陷阵,专负大军辎重粮草。各营辎重队所存粮草大多只够数日之用,三军根本保障皆由三旅支取供应。如衣被、器械、车辆、骡马等等一应之物,各营几乎不存,如今听说被天水军毁去十之七、八,等于几乎断了大军命脉。
楚图南亦大为吃惊,刚才听众营将领禀报,已经心中有数,不料敌人重点偷袭的还是大军根本,损失也超过各营。
他心中的主意更为坚定了,“傅山宗,三日之内,我必攻下你天水。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众将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是纷纷扰扰一阵,声音便渐渐小了下来。
楚图南抬头又问道,“闻将军,敌我兵士伤亡如何?”
闻从道沉吟了一下,“来偷袭我旅的二百二十五名敌军已经全数歼灭。我军救火烧伤六名士卒。”
楚图南双眉一挑,“闻将军,你旅兵士与敌接战无一伤亡?”
不但楚图南纳闷,其余众将心中也颇不信。右军三旅因负责辎重,故并非如顾安命的左军一旅一般尽是精锐。天水军的战力,这两日在战场上众人都见到了。纵然是楚图南亲自统领的中军与天水军交战,也不敢说格毙二百余人而自身无一损伤,何况是闻从道这一旅!他手下六名受伤者居然都是救火而伤的,若非有假,便当真匪夷所思了。
闻从道见众人皆有不信之色,加之楚图南又问,他缓缓道,“楚将军,末将不敢欺瞒。被毁辎重之罪甚重,但我也不敢虚报战功,以图免责。实情确是如此。”
楚图南忙道,“闻将军,不是我不信,只是敌军二百余人来袭,你如何与敌激战而全数歼灭却不损一人?”
“末将带兵数十年,遇敌夜袭不知多少次,因此也稍有心得。凡敌夜袭,必趁我疲惫懈怠之时,故仓促迎战,多半落入其圈套,损失必大。”
楚图南听得心中一动,“闻从道看来平平无奇,居然于行军治军之法颇有研究。”
他听闻从道接道,“我部宿营,也派巡哨兵卒,但数量不必太多,每人都配尖哨铜锣。若发现来犯之敌,当避其锋,不与交战,只鸣哨击锣。全旅军士,凡听到警哨警锣,亦不得出营接战。只须各营弓弩手伏在暗处,凡见营中移动之物,管他是人是马,一律射杀。此法虽未必高明,但自施用以来,我军伤亡大为减少。”
楚图南听到后来,心中感慨不已,“听他攻守之法,遇变乱而不惊,凡事先为己之不可胜,又有爱惜士卒之心,颇有古之名将风范。他只统带一旅,还是负责三军辎重,当真屈才了。”
他心中有所思,便迟疑了一下。闻从道见他脸上没有表情,继续道,“可此次确实不同。天水城中不知何人相助傅山宗,替他造出如许利器。偷袭者都从天而降。他们每人身后绑了如大鸟一般的风筝。风筝两翼展开几达数丈,其骨架以竹篾制成,上覆轻革,其后以牛筋线绳绕紧。风筝下的人只须以手收放牛筋线绳,便可控其远近。当年,我随军攻漠北时,在胡不为的图册上也见到过此物,名为天马。听他说,若从高处放下,操控得当,可远飞十里而不坠。不料,天水城中那人连这个也制成了。”
听他如此说,众将皆随声附和,还有几个从身边拖过偷营军所乘的“天马”。
楚图南望了望身前的数具“天马”,见有的尚完好,有的已着火焚烧了一半。他固是惊诧,但已不似初见寂灭弩一般,大半心思都在思量如何破城。
闻从道见他仍无反应,料他心中恼恨辎重被毁,又道,“楚将军,我未料到这次偷袭的天水军个个衣服浸油,身带火器,其意在我军辎重。而且,他们每人手中都有霹雳弹之类,不惜拼将一死毁我粮草。我手下士卒因平时有严令,故无人出营,只在暗处伏击。敌军有被射中者,即点燃身上衣服,扑向粮仓。个个皆视死若素,实在……实在可怕,我征战多年从所未见。末将疏忽,虽全歼来敌,但致大军辎重有失,望楚将军责罚。”
他一口气说完,仍是不急不徐。众将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望向楚图南,不知他会如何处罚。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