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户读金庸
一
今年的天气怪得很，到了五月，居然还是冷风飒飒，单衣禁不住春寒。年景不好，生意难成，索性蜷在家里，闭户读书。
生平读书，大多走马，有兴趣处略一留连，兴尽抛去。陶公有言，好读书，不求甚解。原是谦逊之言。小子何知，敢与古人争胜，然性情近之，好则好矣，解则未必。走马之书，金庸自是上上之选。说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金大侠笔挟风雷，沧海一笑，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看武侠小说，原是从梁羽生入手的。那是遥远的八零年代，我还在上小学，暑假时在外婆家，在上树捕蝉，下水摸鱼的间隙里，找到一本《七剑下天山》。那时候的夏天真长哦，睡了午觉起来，四点多钟，太阳还老高老高，比现在成都正午的阳光晃眼得多。外婆家旁边有一片竹园，我曾经在里面种过红薯，青梅和竹马负责浇水。最后收成不得而知，就象后来青梅谢了，竹马远去，空留一缕云烟。
我在这片竹园里认识了大侠凌未风，还有黄衫少年桂仲明。我当然听说过天山，我父亲在六十年代末曾经到北疆支边，给我讲过天山的天池，说那是王母娘娘的洗澡盆。但天山派还是第一次听说，那天山神芒的威力就比我们的弹弓大得多。那时候《少林寺》应该早就放过了吧，都说天下武功数少林，没想到天山派也曾主盟武林，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无极派掌门傅青主也是我感兴趣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真正的高手。多年以后，读书到傅山，真是一见倾心，原来神交已久。人与人之间真的有一种缘份，哪怕隔着久远的时间空间，一经相遇，终生不忘。
接下来自然就是《冰川天女传》。是《云海玉弓缘》。《侠骨丹心》。《萍踪侠影》。《塞外奇侠传》。读着读着，就没劲了。仔细看看，梁羽生的书，其实还是才子佳人的老套，只不过批着武侠的外衣。你看唐经天与冰川天女这一对，和张丹枫与云蕾这一对，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一样的白富美和高富帅嘛。好不容易出了个七手毒丐金世遗，最终却历尽磨乱，成为一代武学宗师，和吕四娘的弟子谷之华花好月圆了。这简直就是唐晓澜和冯琳的鬼魂再世。梁大师啊梁大师，你就不能学学金庸，把阿紫的眼睛写瞎吗？（据说阿紫的眼睛是被代笔的人写瞎的，代笔也是好的，虽然残忍，却有力量）
一晃，居然上初中了。这时我已经不读武侠了。陈青云，温瑞安，萧逸，翻倒是翻过几回，没兴趣，还比不上梁大师。至少梁大师的书还带点历史的痕迹，真真假假，还有些我没看到过的诗词。那时候开始看戴望舒的《雨巷》，喜欢上我们班一个象丁香一样，结着惆怅的女生。这女生后来初中没读完，为了一个农转非户口，和她父母单位主任的儿子走了。我还不死心，天天溜到学校的小山上去看夕阳。看夕阳是假，望那朵丁香是真。因为她父母的单位大门，正对着这小山，只是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她。
一个人在你的生命里消失了，一段时间远去了。你伸出手，什么都抓不到。
这个时候偏偏看到了《天龙八部》。谁谁谁好象说过，一个人和一本书的相遇，是一种命定，还真的是有点道理。我拿到手的那本是《天龙八部》的第一册，前面掉了几页，后面尾巴也没有，真真是一本破书。我晚上十二点开始看，一直看到凌晨四点，整个人都痴了。这一册讲什么，讲的是段誉呀，讲段誉在曼陀山庄初遇王语嫣，一下子就把我打蒙了。我那时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吧，其实哪里懂得男女之爱，只是懵懂地觉得，我对丁香女生的怀念，就是段誉那种感觉。
唉唉，向来痴，从此醉，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
金庸的书，洋洋洒洒，其实只写二事，一为情，一为侠。侠是乔峰。郭靖算不上，少年郭靖只是个傻头傻脑的邻家少年，长大的郭靖，本质不变，邻家大叔。令狐冲，不良少年，不是找了个叫盈盈的妈，还真的不咋样。胡斐，自学成才的榜样。杨过，精神病患者。失恋的男人。邱处机，蛮子一个。陈家洛，我呸，不说也罢。倒是奔雷手文四爷，倒是有点侠的味道，可惜金先生老让他病怏怏的，成了一个最倒霉的人。听说互联网大腕马云也喜欢看金庸，而且最佩服的是风清扬。风清扬的独孤九剑算不上绝世武功吧，至少比不过东方不败的绣花针。他终日躲在山洞里摇头叹气：岳不群这个蠢材，蠢材．．．．．．要不是令狐冲这个不良少年被罚面壁思过，和田伯光打架，估计那独孤九剑就要被他带进坟墓里去了。
只有乔峰。
剧饮千杯男儿事。松鹤楼头，乔段萍水相逢，俱是他乡之客，斗酒千杯，相逢意气为君饮，已是风雷隐隐。其实金庸在写这一段时，明显是压着，没有放开写，估计是怕后面无法写出更高的高潮来，要是我来写，见面这段就不放在无锡，干嘛找这么个娘娘腔的地方嘛，还松鹤楼，没劲。我要把他放在汴梁，中州古道，回雁楼头，非得狠狠地慷慨悲歌一回不可。
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这一回书，算得上乔峰正式出场。面对突然生变，先是弹指间擒住叛徒，平定一场内乱。然后赤心待人，让属下心服口服，最后代下属受过，身插七刀，谈笑依旧，让丐帮一干人感动得涕泪交流。包不同应该算个性情牛人（非也，非也），和乔峰三掌三杯酒，遂钦佩不已。除了乔峰的武功，应该还有一种男人的气场在内吧（非也，非也）。再说丐帮这边，别看是一帮叫花子，上千人乱哄哄地吵起来，这局面可不好控制，一旦失控，乔峰虽然武功高强，全身而退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丐帮一场自相残杀必不可免。当年老蒋在华清池遭遇张学良杨虎城兵谏，可没有这么威风，钻到山洞里都被揪了出来。而乔峰谈笑间，把一场叛乱消弥于无形。虽然后来终是离丐帮而去，那是命，自有它的前因后果，和他个人的作为无关。所以侠绝不是黑旋风李逵的板斧，见人就砍。这事令狐冲肯定干不来，他带一干邪魔外道上少林寺，后面还有一个圣姑帮他撑腰，你看把少林寺搞得象个什么样子。郭靖就更不用提了，话都说不利索，没有黄姑娘在身边，完全是个傻子。非怪黄药师不喜欢，天下所有有机会做老丈人的男人，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姑爷。
二
太史公在《史记．游侠列传》里说，侠以武犯禁，原本不在修齐治平之列。又在《报任安书》里说，人皆有郁结，不能通其志，故述往事，思来者。如此看来，他写《游侠列传》，原是要一舒胸中郁气，笔下有情，深有寄托。风萧萧兮易水寒，白衣胜雪的荆轲，千古之下犹凛凛如生。由此及彼，金庸笔下的乔峰，寄托着作者什么样的理想呢？
海宁查氏，世代书香门第，金庸虽然也曾游学海外，但是受过正规的传统教育，把他划入儒家应该不会有错。儒家的标准，就是仁义礼智信，且看金庸是如何一步一步按照儒家的这五个基本要求塑造出乔峰这个光彩夺目的人物来。
先写江湖上传言“南慕容，北乔峰”，人未出场，已经名满天下。此是一铺垫。要写乔峰，先写慕容复。又是一铺垫。要写慕容复，先写包不同。包不同在“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这一回书里，半玩半耍，把来寻仇的江湖成名人物收拾得服服帖帖。一个随从如此，各位看官想想，作为主人的慕容复当是如何了得，那和慕容齐名的乔峰又岂是泛泛之辈。写包不同，表面看来是衬托慕容复，其实还是为了乔峰。是为三铺垫。乖乖，人未出场，三铺三垫，乔峰已是无处不在。
千呼万唤始出来，乔峰终于出场了。
喝酒。无酒无血气，无血气何来侠气。这场斗酒其实很冷淡，无高渐离击筑，无弹剑悲歌，也不安排个厉害角色来捣捣乱，让乔峰横刀立马，一展英雄本色，冷清得让人失望。前面说过，这是金大侠在压着写。
平叛。从这一节高潮渐起，进入乔峰时段。杏子林中，面对突发情况，只手定风波，这是智；代下属受过身插七刀，这是义；避免帮众流血冲突，主动辞去帮主，这是仁。技艺惊人，宅心仁厚，义薄云天，一代大侠呼之欲出。正当要乔峰纵横江湖，快意恩仇之际，金大师又一抑。这回看懂了，今日之抑，是为了抑之愈低，扬之愈高，所以又引出阿朱来，又引出聚贤庄独闯龙潭虎穴，啸傲天下英雄的精彩片段。
阿朱真是个可怜的女子。如是不是遇到乔峰，阿朱呆在姑苏燕子坞过的是神仙日子。虽然少失父母，毕竟平安地长大了，太湖碧水，吴侬软语，菱歌一曲低万金，人生夫复何求。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心中存一个英雄情结，爱上乔峰这样的英雄。即使她不是段正淳的女儿，过程千变万化，结局一定会殊途同归。阿朱不明白，英雄原来只能远远仰望，近了，会把你烧为灰烬。世事无常，人生易老，塞上牛羊空许约。
写阿朱原是为了体现乔峰的信。一诺千金是侠的基本特征，但乔峰这个金庸浓墨重彩塑造的侠之大者，居然空许约了。这个负约来得有些残酷，要是由梁羽生来写，肯定又是双双隐入回疆了。但金庸就是金庸，这个悲剧的结局充满了力量。乔峰本来就不是一个英雄无奈是多情的人，小阿朱在乔峰众人皆欲杀的时候，不怀疑，不犹豫，勇敢地站在他身边，给予他的温暖，是乔峰一生的回忆。惟有以命相报。只可惜，龙潭虎穴闯过了，香魂缈缈如烟，从此后，红红翠翠，暮暮朝朝年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