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从午后的暴雨那逃跑似的回到公寓中。早秋的台风真是要命,到处是水。简直分不清是从天上落到地下还是从地下升到天上。
“这么早就下班了吗?”两天前住到我家的女友说。“衣服都湿了,快去洗澡。”
我打开浴室门,看到浴缸里的水母。
巨大的水母待在放满水的浴缸里,仿佛想吓人一跳似的沉在浴缸底部。身体宛如半透明的果冻一般的乳白色,荷叶状的裙边随着水波晃荡。
我没有说话,关上浴室门,走到女友身边。
“浴缸里有条水母。”
“是啊,怎么了。”
她居然如此大方地承认,让我惊愕不已。
“仅仅是水母罢了。从水族馆里逃出来的,觉得很可怜就收留了。”她说。“你看,我不也是逃出来的嘛,感觉上算同病相怜吧。”
女友为了躲避家里指定的婚约逃了出来,藏在我住的公寓里。据说是让她和连面都没见过的人结婚。时至今日居然还有这种事,真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反正我也到这个年纪了。”女友似乎并不怨恨家人,只是这么说。
她家里人还不知道有我这个人。他们到处找她。
“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我说。
“真到那时候再说吧。等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也会找到我。你可得把我藏好。”
女友似乎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有趣,一直在暗自发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担心她的动静会被别人听到。
她还把我藏在衣柜里的金属球棒找了出来。女人似乎天生就有找出藏着的东西的天赋。
“要是找上门来的话,嘿!”她重复练习着不甚标准的挥棒动作。
为了平复心情,我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喝了。暂时不想靠近浴室。
“可是水母怎么办?你是怎么遇见它的?为什么带回家里?随便找个小河放进去不就行了吗?”
“不要这么不依不饶的。仅仅是水母罢了,又不是出轨。”
“可是养在浴缸里也太......你我可从来没养过水母这等玩意。何苦非要收留什么水母呢?我看还是还给水族馆好吧!”我苦口婆心。
“似乎挺有趣的,就试试看。无所谓的嘛!”
“承蒙好心的小姐关照,请容在下在府上叨扰一段时间。饮食不必费心,普通的矿水即可。在下所需的只是静静待在这里。您也可放心大胆地沐浴,在下绝不会动半分蛰人的念头。”
水母说话了。纵使彬彬有礼,仍是个麻烦的货色。
不管怎么说,有水母在的时候,我绝对不想跨进浴缸。
这样我家里有逃亡在外的水母和逃亡在外的女友。无论哪方都不是逃跑的专家,留下的踪迹想必破绽百出。追兵随时可能杀到我这间宁静的小小寓所。
为了多少减轻收留逃亡者造成的心理负担,我使用排除法决定去掉水母。
女友和我认识已满一年,水母与我素昧平生。女友和我属于同一物种,水母自然非我族类。女友说不定会和我结婚,水母则决计不行。
而且从一开始,我就对水母没什么好印象,特别是水族馆的水母。
水族馆何苦把水母区弄得这么昏暗呢?何苦把灯光搞得又红又紫,像是会举行地下交易的夜店呢?何苦像转经筒一样播放《我心永恒》呢?
我心目中的水母有点像画上行将溺死的奥菲莉娅,比起癫狂或者悲哀,沉思般的麻木神情反而有种真实感。
她死去的时候大概什么也没想。年轻的溺水者脸上有种不可思议的柔和的光辉,仿佛死亡带来最后的领悟。没有腐败,没有肿胀,没有臭气。
这是我亲眼看见水母后留下的印象。
在和女友去水族馆的时候,我一直如此思索。旁人看到水母都流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恨不得自己变成水母。在我看来,玻璃水箱中陈列的或大或小半死不活的水母,不知怎么有种低俗的气氛,活像卖淫合法的国度待在透明橱窗中的烟花女。
“你当时不是看得很起劲嘛!”女友不满地说。
“又有谁在约会的时候会说讨厌水母呢!”
“说实话,在下也不喜欢。虽然对水族馆的诸君多有冒犯,但是长期待在那种地方对水母的身心不利。”
水母从水母的角度发表意见。
这只水母从水族馆消失的消息上了新闻。它似乎算是水族馆的明星,占据了网络新闻中二等席的位置。不过水母的影响力毕竟有限,评论只有寥寥几条。当然并无一条指出它正待在我的居所的浴缸中。女友失踪的消息一条也没有。
我拿着一罐漂白剂进了浴室。水母照例在浴缸里,哪里都没有去。
“那么,你对于要到哪里去有什么计划吗?”我坐在浴缸边上,把漂白剂放在脚边。
“那是自然,总不可能一直在府上打扰下去。”
“啊啊,不用介意。”我违心地说。
水母沉默片刻,说道:
“不用担心,在下很快会死。”
“你有预感?”
“是的。”
我无言以对。
“说来惭愧,在下死前想去看海。”
“喔喔。”我说。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案。
“人们都说海是蓝色的。但是在下实在无法相信。水族馆里每天运来新鲜的海水,似乎和别的水,和在下见过的所有水一样是透明的。海怎么可能是蓝色呢?
海不可能是蓝色的。在下想来是被骗了。在下深深知道自己被骗了。但是自从听说了这个消息,想见到蓝色大海的愿望从在下脑中挥之不去。世上居然有蓝色的海,多么美啊!在您看来,海是一种什么颜色?”
“很难说。”我说。“没见过那样的海。”
“只要能亲眼见一见海,死在海边,在下就满足了。哪怕被骗也心甘情愿。用人类的话来说,在下,想必是爱上了大海。”
水母发出叹息。区区一个水母居然如此多情。
“这里的海没什么好的。”我说。“说不上什么颜色,气味还难闻。看到了估计很难受。”
“无妨。那不是在下的海。真正的海哪怕是一片水坑都无所谓。
在下的海就是蓝色的。在下只需要抵达大海的事实。对一生在水族馆度过的在下而言,真实的东西都是虚伪的,虚伪的东西反而真实。”
水母越说越激动,搏动似乎也变快了。
我心中说不出来的烦闷,是雨下得太久了吗?
“这有什么难的。又不是洲际导弹或者上帝,不过是海罢了,见一见也无妨。休息日的时候将你带过去就好。”我说。装在那种大的泡沫塑料箱里估计行得通,只是有些像海鲜。
“恐怕不成。在下很快会被找到,大概就是今天。”水母平静地说。
我换了个角度看它。青色的水母以一定频率轻轻搏动,宛如硕大的透明心脏。门外传来女友的口号声,大概又在练习挥棒。
“算是水母的预感吧!请问您今天回家时有没有觉得被什么人跟着?”
水母问。
我没有印象。雨下得太大了,什么都顾及不了。上班时有个陌生的号码打来电话,讲话的男子语气非常之凶狠。我唯恐是女友的家人,应付两句就挂断。没想到也可能是水族馆。
“就是这个了!”水母听天由命地说。“他们的眼线无处不在,这里已经被锁定了。”
“不至于灰心丧气。”我给水母打气。“总不至于找到浴室。我们这就出发带你去大海。”
“不能再给府上添麻烦。您这里有位逃亡的小姐吧?等他们找到在下,也就会找到她。
请让在下从窗户逃走吧,毕竟在下就是这么过来的。正好顺着雨水到地下水道。”
我打开窗户向下张望,十几层的高楼,地上的一切都隐隐约约的,像隔着起雾的玻璃。我怕水母会在下落时摔成碎片。
“最后劝您一句,她也迟早会被找到的。您最好早做准备。”水母吐露离别的赠言。
敲门声像是约好了似的响起。女友没有作声。也许是她的家人,也许是水族馆。我想象她手持球棒守在门口的样子,猛地起身。
快逃。我低声对水母说。
我从午后的暴雨那逃跑似的回到公寓中。早秋的台风真是要命,到处是水。简直分不清是从天上落到地下还是从地下升到天上。
衣服当然湿透了。必须洗个澡才行。
我打开浴室门,看到浴缸里的女友。
她无言地沉在装满水的浴缸底部。死后泡了两天,她已经开始肿胀,半透明的苍白皮肤下密布的淡青色血管,远看就像瓷器的裂纹。
我想起两天前她说的话。
听说你去相亲了。
——是啊,怎么了。
她居然如此大方地承认,让我有些惊愕。
——仅仅是相亲罢了,又不是出轨。家里人让去的,我也没办法。反正也到这个年纪了。
可是,为什么?不可以拒绝吗?
你不是已经有我了吗。我在心里这么说。
——似乎挺有趣的,就试试看。
——反正又不可能和你结婚。
她笑着说。仍然是无所谓的样子。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可能和我结婚?
——不要这么不依不饶的。相亲不算出轨吧?不算不就行了。
似乎认为言尽于此,她起身向门口走去。
与其说是因为背叛感到愤怒,不如说是觉得被瞧不起了。我是不值一提的、不足为道的、无能为力的。在她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似乎突然呼吸不了空气,深深的无力感麻痹了我的手脚。
为了摆脱这种令人生厌的无力感,我将球棒握在手中。本来什么都不打算做的,只是想感受一下金属沉甸甸的质感,感受用力挥动时切割空气带来的风。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为力。
我本来真的是什么都不打算做的。
但是,她的头像熟透的石榴一样裂开了。深红的颜色从那个裂口扩散开来,占领了她的身体和地板。
我把她拖到浴室,打开花洒冲洗伤口。深红色逐渐变淡,这是好的趋势。她全身浸泡在淡淡的红色溶液中,四肢却慢慢变得苍白。那种触电一般的肌肉抽搐,刚开始还很剧烈,也完全停止了。
我想这种事是不可能的。于是换掉衣服去上班了。
偶尔会做那种特别真实的噩梦,醒来发现一切都是幻觉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平静的狂喜。
也许回来的时候她就会消失。那根球棒我放回衣柜里。
她家里人不知怎么地给我打来电话。本来她应该不至于告诉家里有我这个人,不然也不会给她安排相亲。
“她不在我这里。早就分手了,联系方式也删了。你们不信的话尽管来找。”
我是这么说的。因为内心深处希望这就是现实,说的时候相当的从容。估计测谎仪都测不出来。
对方大声地说了什么,语气似乎甚为激烈。何苦这么上火。
我还有工作,不想再纠缠下去,说了一句“多保重”把电话挂断。我从小就有这个本事,只要不乐意听,就可以完全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
我每天上班之前去看看她。她不会消失了。我不得不接受现实。黑色的长发在水底飘荡,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好像在嘲笑我一般。
浴室里有种很重的味道,不得不把排风扇打开。那种味道让我想起第一次去海边的时候。
十七岁的时候一个人去的。说是离家出走还不太够格。大概是看了什么电影的缘故,电影里的人动不动就要去海边。
海水根本不是蓝色,而是一种绿里泛灰的颜色,仔细看又有些发黄,跟教导主任那头染得乱糟糟的卷发一样端的变化万千。
海面浮着黏糊糊的泡沫,像一大锅沸腾的肉汤。海鱼看起来像是些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水母被海浪推到沙子上,像是遭遗弃的奥菲莉娅一般,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等着被晒干。
最独特的是气味。潮湿生锈的铁丝网和铁栏杆腐败的气味,死去的生物解体释放的气味。
这股臭气仿佛我青春的象征。
我一边忍受这股气味,一边试图遭遇些什么。第一次来海边却不遇到什么,感觉上对不起十七岁的年纪。
海滩基本上是死了。穿比基尼的年轻女郎也好想要找人打架的混混也好形迹可疑的不管什么人也好,有意思的人都像遵守什么约定一样离这片地方远远的。
只有一伙年轻男女从我面前无动于衷经过。男的穿了泳裤,女的却穿着普通衣服。这样太不公平了吧。我在心里呐喊。
我蹲在海滩上一直到腿快要完蛋了。这个时候肚子也饿了,喉咙也渴了,也渐渐觉得自己实在是悲惨到不可救药。于是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差点踩到水母。看起来比在海里的时候小得多。听说水母体内几乎百分百是水,死后大概也会溶化在水里吧。
如果你也能像这样溶化在水里就好了。
我坐在浴缸边上想。暴雨似乎不打算轻易消失,想一直延续到所有人都觉得厌烦为止。在此期间尸体在昏暗的水底膨胀,不断膨胀,看起来泛着奇异的柔光,似乎可以开出花朵。
你正在变得越来越像水母。不是水族馆里那种故弄玄虚的玩意,在霓虹色的灯光下顾影自怜地游来荡去。你是我十七岁时差点踩到的死尸,是对那阵臭气的遥远呼应。神情麻木的奥菲莉娅,肿胀发臭的奥菲莉娅,在绿色沼泽中被所有人遗忘的奥菲莉娅。
我没有再接电话。
他们在找你。等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也会找到我。
雨将天地相连,空气中流淌着透明的河流,有人在敲我公寓的门。
楼下停着警车,暴雨模糊了视野,只能看到红色和蓝色的闪光。敲门声不断逼近,终于到了浴室门前。我没有任何屏障。
真实的东西都是虚伪的,虚伪的东西反而真实。
我打开窗户,将一只脚跨出窗外。十几层的高楼,在雨中像天上人间。
快逃。水母低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