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稻艸人
老黄这个名字一开口,别人都会认为是条狗,但我要说的这个老黄,是我工作了三年后最想见到的人。
南京快要零下了,老黄,你的冻疮好了吗。
1.
我的第一次社会体验是在十六岁,不是家人逼迫,而是想存钱买台笔记本码字。国庆节,我的发小推荐我去他打零工的饭店干传菜,南京新模范马路上的一家大酒店。
我认为的大,一方面是因为它有三层,一楼大厅,二楼宴会,三楼包间,另一方面,是站在门口的迎宾小姐都很高挑。只有第一天办入职的时候我与她们打过照面,往后的日子里我都只能从巷子后的员工入口进去。
我们只上晚班,因为晚饭是四点吃,而中饭是十点半吃有点赶不及。十一点半打完卡,在没有钥匙的更衣柜前换上黑色工作服,每一个包间里都有服务员在打扫卫生,服务员的工作服是喜庆的红。向前走二十米再左拐走十米就到了三楼大厅,大厅就是从电梯口到冷菜间的一小段宽路,还没来客人的时候我会守在冷菜间窗口,等着发小和他的同学,还有老黄。发小和老黄熟络得很,一见面就说:“老黄啊,好久不见啊,去烧一根啊。”老黄咧着嘴笑,努力伸手去搭发小比他高半头的肩:“每次都抽我的,什么时候你能孝敬孝敬我?”
发小苦着脸:“等我什么时候发钱,给你一包中华。”两人达成共识后就会带着我去电梯口另一侧的员工厕所,五平米不到的空间里安置了三个便池,一个便坑。老黄二十五六岁,成天驼着背让他显得很老,他比我们年长却没有一副所谓大哥的架子,无论是二十小苏还是七块红塔都会主动散给我们,比起社会上那些看到比自己小还抽烟的孩子就不屑一顾的大叔,好得太多。老黄最爱抽的还是十块黄金叶,一旦没人叫菜他就会拖住我们在厕所连抽两根,还不错,在抽第二根的时候不会感觉不到尼古丁的味道。
老黄负责冷菜间,传菜部老大负责热菜间,我们喜欢跟着老黄混,因为冷菜的盘子小,黄瓜红枣也不重,随便端一盘去V2大包绕一圈轻轻松松。而且老黄说起话来特别招人笑,他的嘴有点歪,经常含着口水说话会不清不楚:“哎等等,那个是V4的。”“V7就在这,你往那里跑干什么,哈哈。”只要他一笑就会吞口水,“慢点慢点,别弄打了,打翻了你一个月工资都赔不起!”
我曾经给别人当过枪手,一个三天五万字的任务要熬到三四点,手上生了冻疮,老黄也有,我和他都会在传菜的时候戴上半截手套。我也向他讨教过根治冻疮的方法,他告诉我:“头年的冬天找一个罐子放满樱桃,倒上一瓶白酒,泡到第二年夏天来擦手,准好。”
热菜很烫,也重的多,我和发小都不愿去跑热菜。但真正忙起来的时候,老黄就不会顾及情面催促着我们去热菜间,没菜的时候喊他去抽烟他也置若罔闻,一个人站在冷菜间窗口清点出菜单据。有时候,等我们抽完一根回来,他还在那里用指甲划去黄联单上的菜名。
我们都叫他黄老板,或是传菜部二老大,实至名归的。
2.
老黄不是本地人,记不清是湖北还是山西人。一般两点忙完后有一个半小时休息时间,我们会和几个厨师窝在距离路由器最近的V12包间玩手机,老黄喜欢聊QQ,更喜欢边聊边听歌,他放的歌都不是国语版,我也只能听听旋律而已。
听发小说老黄在这里已经干了一年半,除了本休以外几乎天天都上班,绝无缺勤。我发现过老黄两次不同往日的举动,第一次是他生病发高烧,连续四天请假没来,说是回老家了;第二次是过年前夕有家公司在二楼宴会厅办年会,老黄出乎意料地来到后厨跑热菜。菜全部跑完我们就直奔小饭厅吃晚饭,那天发小没来,我想找老黄抽烟,四处找了半天才发现他躲在屏风后面打电话。
我坐在他身边,听他用普通话在和别人说:“没想到你现在都做这么大买卖了,什么时候把我拉过去啊马老板?”“哦,没事没事,我就是问问,有机会可别忘了我啊!下次碰面请你吃饭,好嘞好嘞!你那边有事了是吧?那你忙,那你忙。”
电话挂断老黄才发现我:“吃完了?”我回答:“恩,刚吃完。刚才是你朋友?”
老黄没有看着我,只是把手机打开又锁屏,然后笑着说:“是啊,好久没见面,说是让我去他那干活,给我一个什么管理层职位,我嫌远就说要再考虑考虑。”
老黄没有再说什么,喊我去厕所抽了两根黄金叶。
3.
老黄平日里待我们不薄,我们也尽力去拍他马屁。酒店只营业到晚上八点,快下班的时候我们都很闲,在每个包间门口转悠,碰到认识的服务员会把我们叫进去,里面有三两个服务员,还有两位负责厕所清洁的大妈,两个大圆桌上摆满了客人没吃完的菜,他们都在胡吃海塞,刚刚加入的我们也毫不示弱地围在桌旁。我最喜欢吃的是酒酿小元宵,满满一大盆,刚上桌的时候太烫客人都吃不到一碗,等到我们来清扫战场的时候温度正好,还剩半盆我就赖得拿碗直接就着铁勺舀着吃。
吃到一半,我想起老黄还在外面,赶忙出去把他叫来,看到一桌的满汉全席老黄自然而然卸下了防备与我们共饮,老黄不用筷子夹菜,只挑凤梨酥和烤鸭皮吃。运气好的时候,客人会留下二两左右的天之蓝,我不喝酒,帮发小和老黄满上,我捧起一杯大麦茶和他们碰杯。
我说:“祝传菜部二老大事业有成。”
发小说:“恩,必须的!”
老黄没有脸红,也不说祝酒词,只顾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包间门没关,有个负责安保的经理路过包间,探进头来:“你们在干什么!还有客人在呢,这样子像话吗?”我怔怔地放下手里的勺,刚准备起身溜之大吉就看见经理自命不凡地帮我们关上了门。
发小火冒三丈:“他算个吊,我们在这又没影响谁,哪有客人,哪有客人啊?”老黄递给他根烟,点上火:“行了,人家只是完成他的工作,他以前肯定也像我们这样,现在爬上去了,当然要和我们保持距离。”
发小“操!”了一句,撕掉半边鸡腿啃了起来。
4.
酒店规定过年要加班,家里人不同意我就交了辞呈,两年后毕业,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找工作,第一份是在一家咖啡厅当服务员。偶然一天从店长的口中得知了那家酒店倒闭的消息,说是欠了别人几百万没钱还,就把房子抵掉了。
辞掉服务员工作的我也开始向亲朋好友寻觅工作,四处碰壁后我才明白老黄和朋友的那通电话。
在别处上班时公厕离自己有五百米远,一天最多两次,我才明白老黄一次要抽两根烟。
在怀疑是面对现实还是面对理想的时候喜欢听《海阔天空》,也翻过他们的专辑,我才知道老黄听的那首歌:
“在那些苍翠的路上,历遍了多少创伤,在那张苍老的面上,亦记载了风霜。秋风秋雨的度日,是青春时年少,迫不得已的话别。没说,再见。”
当时我只把那份工作当成玩乐,现如今我和老黄一样背朝着天,朝九晚五累得跟狗似的。但老黄是个人,不是狗。
百度地图上的新模范马路,点开全景:2015年的那家酒店叫江枫渔庄,而2014年的那家,就是我最后一次见老黄的地方。
现在黄金叶涨到了十块五毛,老黄,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