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失去三天光明

十四,玉盘高挂,月光穿过半闭的窗户照亮了狭小的房间。门外传来茶杯碰撞的声响,男人在闲谈着即将普遍的5G技术,女人忙忙碌碌忙弄着十五祭拜的琐碎,一切都那么平淡自然,似乎一如既往。

男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时不时地用手遮住左眼,似乎看到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看见,他叹了一口气。或许是月光太过明亮难以入眠。

但男孩刻意睡在躲在枕边的月光下,沐浴着睡去,仿佛一个幼稚的小孩,似乎这样能得到来自月光的力量,这样他们总在希望中做着美梦睡去,醒来又忘了这斯,倒是十分幸福。男孩的梦里,一切如初。

醒来的时候,已是烈日当空,门已经被人打开来,电脑播放视频的声音十分嘈杂,女人依旧来来回回忙碌着,但男孩的眼里,满是阴霾。

征兆很久之前就出现了,在一个夜晚,黑影开始笼罩他眼中的世界,但他从未向他人提起。外头疫情肆虐,问病已然成了繁琐而危险的事情。他在一个夜晚奔赴一个赤脚医生的诊所,诊所人满为患,这位医生虽然年轻但颇有声望,只是个小诊所却也客满如云。坐在冰凉的椅子上男孩不禁发抖,他向来胆怯懦弱,心里的恐惧像眼中的黑影,不断蔓延。总算轮到他了,他十分流畅地讲述着他的病情,这套说辞他在心中斟酌许久,详尽而清晰,他也倒背如流。出乎意料的是,只讲到三分之一,医生打断了:“呃,你这个病是飞蚊症,用眼过度眼睛疲劳导致,拿个眼药水去滴,注意用眼,一两周应该能好。”男孩半信半疑,为了安心,他又确认了几次,得到肯定后如释重负,付了十八块半谢过几遍医生,便离去。

一路上,月光明媚,风窸窸窣窣地像在窃窃私语着些什么,又似乎是无情的冷笑。但眼镜下边男孩的眼中,总算又闪烁起光芒,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此后三个星期,男孩每天都去田野边的小道散步,望着无边的绿野放松身心。这段时光,反而让他欣赏许多已被遗忘许久、从未抬头去看的美景,黄昏下的稻田,夕阳给这片无边无际的绿野染上一抹金黄。浅浅的水中,风偶尔摇曳着这片碧绿起舞,惊起一圈圈涟漪。偶尔有一只洁白的鸟儿从碧绿中窜起,盘旋了一会留恋着这片土地,它似乎下定了决心,骤然高飞,朝着远方山上绚烂的晚霞飞去,在红日中定格成一幅诗意的画。

男孩总是看着红日落入山下,他不舍得,便总挪动脚步,希望能多看几眼,直到碧绿的山峰彻底把它吞噬,残留一片红晕。但男孩的脚步,一天比一天沉重。

看着红日的时候,温柔的光线射入它眼中,让那几只飞蚊异常明显,那是另一幅画,男孩眼中独特的画。生性善良的男孩把它们当成短暂的朋友了,他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黎蚊,没有太多理由,只是觉得黎明的黎字十分美妙罢了。但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似乎这些蚊子感恩他的温情,它们将就此陪伴男孩一生。

太阳起起落落,从不缺席。这个夏天已经许久不见雨滴,气温蒸蒸日上,却始终融化不开男孩心中的冰块。他眼中的红日一天比一天暗淡,他的世界逐渐扭曲。

当乌云不再堆叠,暴雨也就如期而至。男孩再次拜访了那位医生,是时已过四周,很是奇怪,这次只有医生一人坐在那里摆弄着药瓶。男孩声音有些颤抖,他讲述着那不断蔓延的黑影,它已然占据了他右眼的半边世界。他依旧讲述得无比生动,富有感情,似乎他心中那平日被侥幸心理压制住的恐惧,如今像重获自由的野兽,在他心中奔腾。他的声音开始哽咽,可能是医者仁心,医生再次打断了他:“呃……你这种情况,我建议你去大医院检查一下先,再回来找我。”

于是,他心里最后一根稻草,他的侥幸心理彻底崩溃,他一股脑地倾泻给父母。父亲十分气愤,茶杯敲在茶盘上异常响亮:“眼睛出问题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同我们讲?我知道你害怕我骂你天天玩游戏,什么事情你们都觉得自己能行,但这种事,你怎么能瞒着?唉!”男孩沉默,他不愿在父亲面前落泪,但他也十分清楚,毫无疑问这次,他父亲是正确的。

一家人于是开始忙碌,父亲打电话请教熟人和预约明日前往医院的车。男孩预约医生,明日是劳动节,医生和病人都寥寥无几,只有下午可选。妈妈是一个勤劳贤惠的家庭主妇,这种事她并帮不上忙。虽然,她自有她自己的方式,在得知时间后,她便决定明日上午要前去拜祭,为男孩祈福。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然落下黑幕,红日无声无息地离去,一如既往,即便今日它的朋友缺了席,它也毫不动摇。或许它俯瞰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每个人都不过沧海一粟,你哭,你笑,它都难以分辨,也无大所谓。生生死死,痛苦大笑,永不停息地上演。或者追求着些什么,或者盲目,我们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坐标,但不论向前,向左,向上,停下脚步,我们都无能阻止自己在时间轴上一步步走向死亡。

这并不消极,用太阳的视角去看自己碌碌一生,看自己的渺小,了解自然规律,我们才能更加坦荡地看待我们的一生,在碌碌一生中停下脚步,打开灵魂的囚笼,让它遨游天地宇宙间,与日月星辰交友,忘却喜悲,共睹天下苍穹万物。

男孩领悟这些,已是大病之后。卓别林说:“生用特写镜头来看是悲剧,长镜头来看则是喜剧。”当男孩再度面向那片田野,面向那个红日,他眺向远方,眼中黎蚊飞舞,却闪烁着许久不见的光芒。他偶尔叹气,又偶尔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欲望想仰天大笑,像是自嘲,又仿佛一种释然、一种坦然,如同他望着红日落下时无意间上扬的嘴角一般。但他始终不敢大笑,他身后那间房子里住着他父母的熟人,偶然遇见,他们总是十分关怀地询长问短。若是大笑,大抵会让这些善良的人心疼不已,担忧他的精神问题。他们不知,男孩的精神比以往何时都要充实,富有。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男孩自然不可能一夜顿悟,他的心灵一向幼稚,这从他的梦想是永远做一个无知的小孩便可见一斑。疾病给他肉体带来的折磨较之辽辽大地上其他遭难的人们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在这病毒横行的时期,但对他那幼稚而脆弱的心灵可谓一次永生难忘的磨难,早该详尽描写,不至于让读者云里雾里,至今连病名都无从得知。可或许是人实在健忘,我们总会在经历、见证苦难时信誓旦旦心想一生难忘,而过后几场酣睡几次大笑便渐渐淡忘,这倒是幸福的事,在我看来像是一种人的自保机制,可惜我生物知识匮乏,只能作一猜测。

但如今我对男孩的痛苦印象淡薄,甚至没有太大兴趣提笔,我觉得另有他因。当他鞋底满是雨后小路的污泥,却依旧吟诵着苏子的《定风波》感慨也无风雨也无晴,他放任心绪,他环顾四周,抬头看天白云慢行,低头看地蜘蛛乱行,他寻找着生活许许多多的美丽。他偶遇了多年未见的小蜻蜓,把它再次笼罩在自己闭合的双手之中,但他不再把它关进父亲的烟罐里,很快地张开双手让它高飞。他幻想着天空的云朵,在他的幻想中它们不断变化着形象,化龙,化狼,化作一座通往天际的桥,他的思绪行走其上越走越远。他直面迎面而来的风,吟诵着苏轼的赤壁赋,仿佛身处苏子描绘的那片自由自在的赤壁之上,领略苏子的豁达乐观。“与子渔樵于江诸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仿佛在他眼前已然浮现出潺潺流水和连绵山峰,流畅而深富感情,诵罢,他眼前又浮现起“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的洞庭湖,领略范宰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然心境,感慨他追求淡泊却又心系天下的“进亦忧,退亦忧”的两难。“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期望归隐山林追求灵魂之乐的范仲淹,最后依旧选择了为天下社稷而忘乎喜悲的道路。男孩便诵着古人之诗词,悟古人之所感,无意之间他忘却了自己的悲痛,反倒一身自在,待归去,属实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于是当我看着他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不再像以往匆匆忙忙碌碌,在这高速的时代,他慢了下来,却也自在。看着这些,我突然觉得他的苦痛,倒也不值一提了。

但毋庸置疑,他的改变是被迫的。只是所幸他尽量地去热爱这种新的生活,他终归还是失去了许多,他经常捡起地上的碎石,投进管状的建筑废料之中,姿势像是投篮。每每这时,他眼中总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他爱篮球,也爱足球,即便他似乎并没有体育天赋。上帝似乎总是公平,学能量守恒时我便想,宇宙间会否一切对立的事物总是守恒,可惜无从证之。男孩头脑聪明,至少在应试教育上是如此,但他空有一米八的身高,体育能力却毫不出色。但无论如何,上帝已经彻底剥夺了他剧烈运动的权利,篮球、足球在一夜间成为了他梦寐以求的事物。失去才会格外珍惜,往往是如此。

修养期的日子于他实在无聊,失去手机、电脑,起初他每天都如坐针毡,如果可以他倒情愿和田野共度时光,可六月骄阳似火,大地宛如烤炉,烘烤着其上万物,气温最甚时依然超越人体温度,每时每刻都似发烧,全球变暖,这是工业时代带来的弊病。

这个时代,是一个过渡的时代。有些时候,我总忽然感到我们这一代是时代变更的牺牲品,宛如当年第一次工业革命后1840年一片狼藉的泰晤士河,宛如这蒸蒸日上的全球温度,时代在发展,但我们在最初往往沉迷在它的神奇之中,多年后直到泰晤士河上垃圾横行阻挡了高速前进的轮船,直到热温透过鞋底烘烤着身体,我们才恍然醒悟,才懂得平衡。而平衡,又是一个漫长的过渡期。而在过渡期中的人,不堪其苦。

而如今,站在信息时代的大门前,电磁波高速飞舞在肉眼不可见的世界,仿佛在眼前朦胧一层不可见的纱,阻挡我们欣赏美丽、真实的世界。而那些信号一个个飞入我们脆弱的眼中,手机、电脑里闪烁着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男孩女孩戴上了眼镜,在孩子看来那倒显得酷炫。度数伴随高速发展的科技不断飙升,当镜片堆叠得足够厚重,它也如一代代传承的科技,传承给了下一代。

科技的发达让我叹为观止。5G正仿佛搭上了四通八达,一日千里的高铁,即将送达苍茫大地各个角落,将万物联结。我也热爱它,它让生活便捷,它把天各一方的人儿相连,如今更是要把万物互联。可我透过男孩含着血泪的眼睛看这一切,我看着身边一个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我想和很久以前一样和他一起折纸飞机,折纸枪,折纸飞镖,可他只吵吵闹闹,缠着父亲要手机玩,父亲的账号像通行卡让他能够摆脱未成年人防沉迷的限制。终于等到大人们一心喝茶交谈,不胜其烦,他才如愿以偿,如获至宝,乃至最后,他都忘了叫我一声哥哥。我看着四周许许多多的人们,他们在<我的世界>构建的虚拟世界里探索着充满刺激的未知,搭建着充满创意的建筑,却再不愿在这真实世界里捧起泥沙,搭建宏伟的堡垒:他们情愿在直播中看着别人的生活,却不愿在生活里追寻属于自己的乐趣:他们看着别人哗众取宠的唱歌、跳舞视频,自己却一无所获:他们英勇奋战在游戏之中,寻求着成就感和愉悦感,偶尔冒出几句粗俗的话语,还洋洋自得:他们在二次元世界怀抱着一个个身姿婀娜,温柔可爱的所谓老婆,却忘却河山大好。

需要强调的是,我对这些时代的产品并不置可否,我自己也没有答案。或许是见证了苦难,才让我对它们的恐慌如此剧烈。它们充满乐趣,我们在游戏的对抗中体会竞争的激情。它们益智,我们的创意在其中尽显无遗。它们满载共享的欢乐,向我们展示他人充实的生活。它们完美,让我们在只是差强人意的世界中体验理想世界的美妙。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这可谓人尽皆知的道理了。我在乎的是什么,是平衡。我目睹男孩的泪,我欣喜他能够尽可能的摆脱电子产品,尽管被迫。我热爱那些充满童真,无拘无束的孩子,但我担忧,在他们欢笑间,眼前开始模糊,他们戴上再也难以摘下来的眼镜。直到乌云不再堆叠,暴雨也就如期而至。

我犹记得我的小学时光里一个片段,一天清晨突如其来地全校集合,说是教育局领导要来巡查,这个领导似乎不得了,因为校长的语气比以往慷锵有力得多。于是,五星红旗飘舞在春风之中,其下一个个童稚的人儿兢兢业业地学习眼保健操,是时我已六年级。果不其然,课间操领导经过我们的班级门口,老师松懈的身体顿时正襟危坐,男孩女孩装模作样地在脸上比划着,他们早已记不清动作是什么了。但领导似乎心领神会,不断地点着头,一脸赞叹的表情,缓步走了过去,过去之后,有些学生便放松下来,老师可不放松,轻声斥道:“继续做,可能还会走回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眼保健操,我想或许也会是唯一一次,毕竟如今我已把动作忘得一干二净。

平衡!毋庸置疑,政策会逐渐下达、增多,但一层一层的偷工减料,得过且过,最终能剩下多少?人总会被一时的幸福屏蔽视野,这是另一种失明。我们看不见潜伏着的甚至已然清晰可见的危机,我们推动时代的小船前行,但最终自己却无力登船,沦为时代的牺牲品。我已然妥协,可用模糊的眼去看一朵朵脆弱年幼的花朵摇曳在猛烈的时代狂流之中,我渴望它们得到庇护不受摧残。我期望这次,我们能够不再等到灾难堆叠到阻挡时代的小船,我们才恍然醒悟。

每个时代都有数不胜数的弊病,我当然明白。视力问题只是沧海一粟。而时代的前进是必然,无法倒退。有时我感到自己像被关进一座由信号组成的牢笼,舒适,但不可挣脱。我们已然无法摆脱这些时代产品,只消让我们卸载微信,我们的犹豫便足以证明。《哈利波特》中有这么一句话:“每个人都有黑暗的一面,关键是我们选择表现哪一面。”我想任何对立事物都是如此,我只是感到平衡刻不容缓。我写这些,不管多少人看见,也不论能否稍微触动人的心弦,但我想,如果能够在这茫茫大海中惊起一圈涟漪,便已足以。

医院门外,高挂的太阳普照大地,狭小的棚子里排起了如蛇的队伍,扭扭曲曲,不断蔓延。男孩和父亲急忙加入队列,那已离棚子有一段距离。大阳毫不吝啬地散发它的热量,小小的伞显得脆弱单薄,风热浪般扑面而来,闷在口罩下让人难以呼吸。现今,病毒如死神在世界各地挥舞着它的魔爪,口罩已然成为出行必备品。人们一脸疲惫,大多沉默不语,只是偶尔抱怨几句,听得最多的倒是队列旁护士的一句话:“把口罩戴好。”白衣天使挺直身子行走在烈日下让人心疼,但偶尔有前去问问题的人,却从未把头顶的伞稍微挪动,顿时像一幅巧用明暗对比的画。是全球变暖,还是全球变冷,难以分辨。在怨声载道中,队伍缓缓挪动。男孩早在心底接受了最坏的结果,仿佛一个即将处刑的死刑犯,面如死灰,毫无血色。一路上,父亲总安慰孩子,但他自己的担忧显露于色。越往前队列越乱了,逐渐聚拢成一团。总算轮到男孩,填了表,测了体温,查了十四天内的行程,终于得以进入。旁边有几个焦急的人,他们体温偏高了,手足无措,只好缠着护士,激动之下,口罩早已落到鼻子下边浑然不觉。

候诊并不久,男孩是一号,先测了视力。上一次测已然是三年前,七百多度,他还记得测完他懊悔的心情和洗心革面的决心,但不久便沉溺在欢乐之中,那坚不可摧的决心分崩离析。

视网膜脱落,这个病名就此烙在男孩的生命里。科技确实强大,一台仪器,男孩甚至无需讲述他精心构思的发言,他的病在一束极其刺眼的光线下,一览无遗。

病历本上的种种术语,我已记不清。只记得医生长叹了一口气说:“发现得勉强算早,有两种手术,一种从外面做,伤害较小,但只有八成成功率,一种从眼球底下做,比较彻底,但损伤大。你看啊你还这么年轻,我建议你还是先做从外面动的手术。如果失败的话,那就没办法,只能做第二个了。”医生说得语重心长,带着一丝同情。我想他们每天和无数的病人相遇,见证着这世间各种让人心疼的意外和苦难,或许早已熟视无睹。可锻炼得再坚硬的心,也终有一个角落承载着不易察觉的善良。

太多繁琐的流程,我不想详谈。在这疫情肆虐的时期,看病已不再是一件简单的事。问诊时家属不得陪同进医院,签署手术单时却还是需要家属签名,便只好来来回回再排一次队把父亲带进去。医生说手术越早越好,却苦于核酸检测耽搁两天。让人费解的事,取走核酸后等待结果的时间里,他们居然可以离开医院随意走动。仿佛谁都认可这座城市危险系数很低,但还是得做足表面功夫,

谁也没有想到,也没有人提及,病房一进去就不允许再离开。此前两天等待里,他们寄人篱下,居住在父亲的兄弟家中。病房本就不大,三人间,加上家属总共6人,一天到晚闲聊。苦了父亲,没有事做,没有床睡,他便总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男孩,一会询问眼睛,一会询问冷不冷、热不热、饿不饿、渴不渴,细致入微,殊不知这样的多余举动对一个刚成年不久的男孩来说,往往只是折磨。男孩到后面索性就不怎么理会了,假装睡着。这倒不是病后才存在的关系,这个矛盾存在许久。这位可怜的父亲,与他的四个孩子关系都不佳,一个一个地顺着年龄下来,与大的关系差了,他就讨好般地关爱小的,如今轮到男孩。这是男孩家庭向来的矛盾,详谈来讲那可以再写个一万字,但那必定十分无趣。

日子就这样,相当无趣和死沉。三个病人,七岁的小孩,上了年纪的老爷爷,刚满十八岁的男孩,聊不太来,便总只剩下三个家属在那,他们谈天说地,一会谈到疫情下的社会,一会谈到某市的城市建设之用心,每天都在追求焕然一新,刚积上灰尘不久的道路不断翻新。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讲述他在大城市遇到的许多轶事十分有趣。四个大人轮流上厕所抽烟,次数数不胜数,总是让路过的护士不禁皱眉,有一次老人打火机的声响在里面响了十多次,传来一声叫骂声,引笑了外面众人,中年人戏谑道:“护士虽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也别太猖狂啊。”瞒着护士偷偷摸摸的事不止于此,晒衣服也是一件需要斗智斗勇的事项。病房出不去,他们只好晾在窗上的防盗网上,再拉上窗帘遮掩。但窗外的人可看得一清二楚,那确实不美观,便总是被一级一级地怪罪下来,最后怪到护士姐姐头上了,她只好轻声斥责我们,叫我们不要让她难做。“能怎么办嘛,衣服脏了得换得洗得晾,再正常不过啦。”几个人就这么说着想着,不久又偷偷晾了上去。

苦中作乐并没有给他太多慰藉,他总是沉默不语。他从未遭遇过太大的苦难,甚至都没到过正规医院看过病,加上他性格胆怯懦弱,实在是晴天霹雳。每一天他遨游在思想世界,水面难以平静,懊悔、痛苦、恐惧如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让他难以入眠。人处于苦难之中,每时每刻都在期待脱离的一天,焦虑、忧愁之下,更加度日如年。

每一天的账单都如期而至从不缺席。《我不是药神》一句话无情地把善良冒险的程勇的努力推翻:“我混了这么久,发现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病,穷病,这种病你和我都没办法。”父亲把男孩的姐姐的预备学费都预支了,所幸做大哥的一话不说地便打了一万,不然也就这小小一万,便能让这对父母愁白了发。倒不是夸张,这家人一向收支平衡,急了东借西借,松了东还西还,倒也算得上小康了。父亲没有工作很多年了,偶尔帮帮母亲的忙做做手工。这位勤劳的妇女,每天为了家庭忙忙碌碌,家务、手工,再偶尔加上潮汕地区繁琐的习俗,操劳不停,令人叹服。父亲便相形见绌了,懒惰而暴躁,虽然不至难以忍受,但这其实才是父子关系僵硬的根源。作为子女,他们自然尊重有抚育之恩的父亲,倒从未多说什么。可惜或许是实在太闲了,父亲热爱鸡蛋里挑骨头和怪东怪西,自然而然地几场大战后便更加疏远。俗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家庭面临苦难,也就暂时冰释前嫌,反而互相安慰,给予这个懦弱的灵魂一丝勇气。

入院两日后终于手术,男孩屁股上打了一针不知名药剂,走动不得,坐在轮椅上被推了去。等待室里弥漫着药水的味道,令人作呕。眼睛滴了麻醉药,似火灼烧着男孩的眼睛,十分难受。病人一个个被推入,又一个个被推出,表情各异,有些释然,有些惆怅,但更多的是面无血色。

他躺在手术床上,已经开始有些发抖。在这漫长折磨的一个半小时里,他透过一层蒙在眼上的薄布,看着器械的影子在眼前舞动,颇有皮影戏的味道。不知是什么在捣鼓着它的眼睛,又不知咔嚓一声是剪了什么东西,但无一不在撼动着他的内心。他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脏随着自己身体的颤抖跳得飞快。他胡思乱想,想起一个初中女同学的生日是5月14日,快到了,自己一定要跟她说声生日快乐,想到她曾经劝他别玩太多游戏,想到她读的也是医学,想到她将来大概也是当护士,想到护士真是一个辛苦的职业……他就这么焦急而混乱地思考着,无穷无尽。

不论是什么苦难,即便是十个小时,只要我们还活着,苦难就终会过去。疼痛令我畏惧,想象当年关云长刮骨疗伤的场景,想象许多烈士咬舌自尽的决绝与勇气,总让我肃然起敬又毛骨悚然,但人终须经历疼痛。意外和苦难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我常常在楼下帮我母亲做手工,期间听着各种乡村里四通八达的八卦,其中很多都是噩耗,总让我感慨自己活着的幸运。光2020年,在这个一万多人的村子里,29岁的工人从二楼摔了下来头部受创逝去了。18岁的小孩刚刚结完学业约上初中朋友游泳溺亡了。精神偶尔会突发失常的我家的常客,一夜吃了3瓶安眠药,所幸抢救成功了。而一个30岁上下的男子成为植物人已然三年,妻子不离不弃,一家人始终不采取放弃治疗的选项,耗尽近百万,维持着他的生命。人这一生,果然,还是只有健康才是无上至宝。有时候我看着身旁忙忙碌碌的母亲,忽然想到这个美丽伟大的女性,已然五十岁了,心里不免一阵难受,人走这一遭,怀抱着各种各样的牵挂,碌碌一生,最终也归于尘土。对于人生的感想因人而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于我而言,我只希望我在当下能够不至悲伤,在年迈步履蹒跚的时候不至没有美好的回忆以度过无趣的日子,那便已经是十分幸福的一生。这样想来,或许热爱写日记的人,年纪大了可会比我幸福得多。

无需日记,这一天就这么刻在男孩的海马区上,他被推回病房,面无血色,右眼层层包裹着纱布,不时有液体流出,起初是血水,后来便只剩泪水了,不停地流,像是他积攒许久的悲伤。眼睛肿胀让他痛不欲生,加上必须向左侧睡,他几乎一夜未眠。他很饿,没有吃晚饭,食不下咽,术后反应和实在难吃的医院伙食齐心协力,捣腾着他的胃,一吃便吐。父亲自然没有睡,这个矮小的中年男子把面包捏成两倍指尖大小,喂着高出他一个头的男孩,再喂一口水,宛若喂一个未长牙的婴儿。这样的举动让男孩感到恶心,但他无力和父亲争执。他对他的父亲了如指掌,许多对话都可以预判,这得益于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见证了许许多多的家庭矛盾,“不用你喂我,我自己可以吃的”,“别吵了,都什么时候了,我喂就行。”再争执可就不得了了,或许还要把邻床也给惊动:“什么事都以为自己能行,一个个的总是自以为是,我天天乌鸦般地啰嗦,你们不曾听过,要是早点听我的话,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男孩想着这些,越发感到疲惫,泪水还在流淌,吃了几口就躺下了。这空调总是工作一会又停下,温度又操控在护士手中,白天大人们还讨论过单频和双频的区别,男孩也没多听,只觉得一会凉一会热,凉时朦胧入睡,热时缓缓醒来,不断循环。

清晨,护士姐姐扯开窗帘,男孩瞬间就清醒了。突然睁开眼,让他疼得够呛。白云漂浮在湛蓝的空中,无牵无挂地缓缓向远方飘去。几只鸟儿掠过,伴着清脆悦耳的鸣叫。病房另一端的小女孩昨天终于拆下纱布,正在和他的父亲吵着闹着要刷抖音。中年人实在不胜其烦,只好定下时限,乖乖妥协。嘈杂的视频音响盖过了清脆的鸟鸣,男孩总听不清到底在播放些什么,偶尔含情脉脉,偶尔分贝骤升,颇有哗众取宠的感觉。幼年真是最幸福的时光,小孩的眼中总是充满好奇,稍微新奇些的事物,便能让他们露出最真挚的笑,赋予最真诚的热爱。

男孩只剩下思绪在转动了,躺在床上思考。父亲的鼾声从未停止,扰乱着他的思绪,使他有些烦躁。共睡在一张一米宽的床上,实在勉强,但父亲倒睡得陶醉。

老爷爷下午要出院了,他脾气相当暴躁,但性格倒是十分乐观,并不把生病和手术当一回事。我听说他是钉钉子时失误,钉子反弹,碰到眼睛了,但好在只是眼角。老头说话大声,手机铃声也是震耳欲聋,好几次都把男孩吵醒或者吓了一跳,不过他对疾病毫不在意的态度还是给了男孩一些鼓励。他还没出院呢,接替他的病人就到了,一个老太太带着她年轻的女儿住了进来,床位还没腾出来自然只能坐着和人聊天。老太太眼睛出了毛病,一直不舍得看医生,恶化得挺严重。她和男孩的父亲不谋而合,就教育孩子的伟大事业激烈地讨论起来,时不时地误伤男孩和女子。男孩还是一言不发,直到女生和他搭话,两个人才交谈起来了,聊着男孩的病,最后反而有点像男孩在诉苦了。很多时候,即便只是萍水相逢,但一场对话一个聆听的微笑,往往能让人难忘。男孩说了很多,甚至比他此前在病房说的要多上几倍,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女孩更多地是倾听,一会惋惜,一会安慰,一会赞叹他211的学历,一会鼓励。她大概比他大上五六岁,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他许久未见的大姐,并没有掺杂太多的情感,再说他已经两天没有洗头,形容憔悴,也就没了他以前在女孩面前的羞涩和装酷。只是一场陌生人之间的对谈,但好歹让他久违的傻笑再次浮现在脸上,

那本就是一段极其无聊的时光,我奢望把它讲得有趣也无能为力,或许我可以就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描写一段短暂的爱情,或许我该在病房里描绘几段争吵,可日子总是那么平淡无奇,即便我巧舌如簧,恐怕也无法把它讲得幽默风趣、引人入胜。这之后将近一个月,他都在床上度过,相逢女孩后一天他就出院了,在家的日子伙食终于不再食不下咽了,但还是离不开床。他总是思考,游走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他进入记忆的殿堂,童年的许多愚蠢行为让他无地自容懊悔不已,但确确实实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他想起童年的转折点在他11岁的时候,那是一个黑暗的夜晚,在稀薄的灯下,他和邻居的玩伴在玩着游戏,一二三木头人的喊声穿梭在这寂寥无声的街道之中。当他专心致志地一动不动时,姐姐突然跑来,凑在他耳边说:“五伯拿了一台电脑来我们家,快回去看看。”他回家跑得匆忙,因为同学们都有电脑,话题总让他难以参与。他跑得实在迅速,距离又短,致使他都没来得及回头看看一动不动的玩伴,听听回响在这无尽星空下的一二三木头人。在那之后,过家家的玩伴不再相约,各自走上自己的道路,不断前行。

其实我必须为男孩辩解一下,罪魁祸首是电子产品,但也不止此。他在接触电脑前其实已然轻微近视,如今想来缘由倒不难找。父亲从不让他们看小说,乃至如今他18岁,父亲始终觉得看小说是浪费时间毫无意义的事。可年少的他热爱读书,家里没有什么书,《水浒传》《三国演义》《四库全书》加上几本姐姐的杂志,不能再多。那是不被允许的事, 他只好偷看,夜晚在被窝里,藏在被子下,点着台灯,贪婪地看着,有些时候,甚至都没有台灯,就凑在书页上一字一字地看过去。而他自幼是个大人所谓乖巧的孩子,读书用功,却从未有人来教他一句,注意坐姿,注意休息。

当雪崩时,没有一本雪花是无辜的。但雪崩发生时,你也不能归咎于哪一片雪花,让他们为埋葬着的财富和生命负责。谁都有罪,谁又似乎都没罪。就男孩的眼睛而言,不尊重孩子爱好的父亲,历经千辛万苦发明电子产品的科学家,游戏的研发者,缺乏健康教育的学校,点着头路过的领导,还是沉迷快乐的男孩,都无罪,但又无一不无形地推动着一切发生。就好像当今的网络言论,人们随心所欲地说着,当他们的流言蜚语和明嘲暗讽造就惨案,他们转过身子,连自己发表的言论都不屑删除,回过头就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只是希望,在雪崩来临之前,在这个时代的弊病造就太多悲伤之前。我们能为庇护雪下的幼小花朵而做出改变,意识到危机,寻求平衡。而不要等到雪不断淹埋财富,直到来到我们脚下,我们才匆忙应对。

八月未,即将开学了,男孩又一如既往地来到他的天地,就手术而言,一切正常。他的生活方式如前所说,已然从容了许多。让他遗憾的事是,五月十四那天,他忘记了和女孩说生日快乐,也是因为他的手机在那时遥不可及,但也无大所谓,明年再讲也不迟。

他面向这边无边无际的田野,红日似乎腻烦了和他的约会,一天比一天早离去,落入山下。秋风扑面而来,已然带着稻香,男孩见证着这片稻田从碧绿到金黄的成长,万物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唯有那几只白鸟几只黎蚊不离不弃,徘徊在金黄之上,偶尔高飞。地球从未停止转动,人们从未停止碌碌一生,涉足这片天地的人十分稀少,偶尔路过的人也很多都匆匆忙忙。远方空中一缕黑烟不断上窜,顺着往下追寻,原来是燃着的稻草堆,难怪稻香浓烈。又看见几个土里土气的小孩子奔忙在这稻田上,几个怀抱着体积比自己还大的稻草,往火堆跑去,还不忘再艰难地弯腰多捡一些,几个守着火堆,加着稻草,又在里面翻找着什么,终于翻出个黑炭似的番薯,戳了戳,大抵不熟透,又深埋了进去。欢声笑语偶尔夹杂在番薯香味中穿梭过来,令人垂涎三尺。火花在已经稍暗下来的田野中跃动,男孩怀念稻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怀念那混杂炭味烫手的番薯,不禁嘴角上扬,孩子们的盛宴快要开始了,品尝着今日份的快乐。男孩不禁也觉饿了,看着四散入不同小道的孩子,自己也缓缓走回家去。他心想,下次把他那个总想推荐游戏给他的小朋友也给带过来走走吧,在这里,纸飞机就无拘无束了,它能飞得远得多。

PS:感谢您花费时间阅读本人在历经生命中的劫难时恐惧而带着自我安慰自我鼓励写下的文章,如今看来当初的自己就似惊弓之鸟,但确确实实是忍着泪写下的心声。病初是2020年3月,至今已近2年。我也已然回到忙碌匆忙的生活当中,偶尔也会忘了自己当初写此文时的决心。

叔本华的哲学理论有这么一说,人活着,就是一个“受苦受难”的过程。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们活着,便是一种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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