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我十岁,离开父亲五年后又回来。此前,在母亲身边读完一年级。不知什么原因,这一年所有年级的学生,都要重读一个学期。于是,父亲把我送进大队小学一年级甲班。
家里离学校近,顶多三百米。老师的食堂正对我的家门。放学后还在玩,家里熟了饭或有事,父亲找到学校,未进大门,就喊:
贼——咕——,快——回——来……
奶奶给我起的小名,是粘在身上鱼鳞状灰黑色的污垢。我的小学生涯,在父亲贼咕、贼咕的喊叫声里,重新开始。
一
语文老师姓陈,班主任。上半身和下半身构成一个坚固的九十度角的几何图,像犁田时,套在牛脖子上的木枷。两只脚也长短不一,走起路来前倾后仰,像浪里的小船。
陈老师脸上整天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下午自习课快结束时,喜欢不声不响从后门走进教室。
“明明,万寿无疆的‘疆’字怎么写?”陈老师站在我身旁,笑咪咪问。
纸上画了老半天,写不完整。只好望着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好,放了学,留下来,抄十行,再默写五行。”陈老师脸上依然难以捉摸地微笑。然后,轻轻敲前面一张桌子。“牛牛,你会写吗?”
“陈老师,我会写。”
“好,写给我看。”
牛牛想蒙混过关,没想到答应会写,还得写给他看。“疆”字在牛牛的脑壳里,是贴在墙上,晒干后当柴烧的牛粪。
“好,不会写,抄十行。”点一下牛牛的脑门,陈老师继续说:“不老实,再抄十行。然后,默写五行。”
媚媚最诡,陈老师问她会不会写。她什么也不说,甜滋滋望着陈老师笑。还用牙齿咬上嘴唇,下嘴唇稍稍往外翻,轻轻往上吹气,稀稀的刘海,就在白白的额头上跳好看的舞。
陈老师没有办法,只好双手背在身后,脸上依然难以捉摸地微笑,一倾一仰,从教室的后面摇到前面,再摇出去,摇进和我家对门的食堂。
媚媚长相好,成绩好,是班长。但倒了牛牛的霉,跟他坐一桌,坐到了“破佬(读音lāo)”这边。编坐位时,陈老师把上学期成绩好的编一组,叫“好佬(读音lāo)”。成绩差的编另一组,叫:“破佬”。牛牛成绩差,胆子大,编到他时,馋皮赖脸说:“陈老师,我和媚媚坐一桌,成绩就会好。”并拉着陈老师的衣袖央求。媚媚听了牛牛的话,脸红红的。
陈老师没听见似的,不理牛牛,也不看他。许久才瞪大两个黑白分明的眼睛,做一副吓人的模样,盯着牛牛左眼皮上,一根比米粒还长,从上眼皮垂到下眼皮的小肉棍。看得牛牛不好意思,头伏在桌上,躲陈老师两颗黑乎乎的眼珠子。陈老师左手扶起牛牛的头,右手的食指和姆指轻轻捻牛牛眼皮上的小肉棍。笑嬉嬉问:“疼不疼?”全班同学咕噜咕噜笑。牛牛推开陈老师的手,也嘿嘿傻笑,脸红得像早晨的朝霞。又把头扑到桌上。陈老师脸上还是难以捉摸地微笑,走到黑板前,用教鞭敲一下讲桌。同学们安静后,他忍不住嗬嗬笑出声,说:
“好,媚媚,你跟牛牛坐。”
二
我入学晚,比一般同学大一至二岁,加上个子高,多数同学比我矮半个头。但有一个人,比我还高半个头,老师和同学不叫他的姓名,习惯称他美国佬。我和美国佬同桌,坐“破佬”的最后一排。
美国佬与我同窗,已经十六岁,读完了四个一年级。他身上永远散发一种浓烈的酸、腥、臭等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好在年纪小,不致于吃饭也想,否则非饿死不可。
有一次上语文课。美国佬扑在桌上,屁股拱出板凳一大截,把屎拉在了裤子里。我赶忙举手,要状告老师。
陈老师以为我捣乱,嘻皮笑脸阴阳怪气地叫:“贼咕!”同学们看陈老师笑得莫名其妙,又听他奇怪的叫声,顺着他的目光,发现我举着手,知道贼咕是我的绰号,笑开了花。女同学嘻嘻嘻声音小,男同学哈哈哈没顾忌。调皮的同学脆一声,尖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叫:贼咕,贼咕……虽然不懂难堪与羞涩,脸上还是麻辣辣火烧。
陈老师用教鞭敲二下黑板,嚷:“不要闹了!”肃静后,温和地问:“明明,我没提问,你为什么举手?”我站起来,说:“老师,美国佬拉了屎在裤子里,好臭。”老师和同学目瞪口呆瞬间后,哈哈哈的笑声响彻校园。
美国佬语文成绩不差,字也写得端正,一横一竖像铁条,一捌一捺像刀子。算术越过10的加减,就摸不到门。他有个妹妹读三年级,下了课,对他说:“有人打你妹妹。”他马上嗷嗷叫着跑去,要把妹妹挨的打打回来。妹妹好好的,没事。他回来咕噜咕噜傻笑,说:“你哄我。”其实没人忍心打他妹妹。他妹妹红粉粉的脸,红嘟嘟的嘴,湿润润的眼睛,黑宝石一样光亮,两条辫子又黑又长。美国佬的妹妹这么好看,让人觉得奇怪,又很羡慕。
美国佬不上课是常事,老师也不管。有一回,吊眼皮(我们对牛牛的称呼)望着窗外,突然惊叫:“烧房子啦!”老师和同学一阵心惊,挤到窗下。远处果然浓烟滚滚,蔽日遮天,巨大的火舌飘飘摇摇往上窜。我和吊眼皮不管三七二十一,离开教室,朝起火的方向跑,许久才到。原来不是烧房子,是靠在一起的两垛和房子一样高的禾稻起的火。周围尽是提桶、端脸盘到河里舀水救火的人。一些老人说:“是美国佬在禾垛底下玩火柴烧起来的。”美国佬家在近旁,今天没去上课。我们跑到他家,屋里挤满了老人和小孩。美国佬被绳子五花大绑在楼梯上,一副惊恐可怜的哭相。他父母不在,可能还在救火。
此后,美国佬没来上学,我再也看不到美国佬的妹妹,站在我和美国佬中间,用甜甜的声音,教美国佬算数;再也闻不到美国佬妹妹身上散发的极好闻的、幽幽的香味。这是美国佬不与我贼咕同桌读书,留给我的遗憾。
三
高高兴兴蹦进二年级甲班,没想到跨进了“地狱”之门。
语文老师姓王,班主任,大队书记的老婆。皮肤白白的,瘦瘦条条,脑后永远扎着个硬刷子似的短辫子,是学生和学生家长都不敢招惹的母老虎。
第四堂课,母老虎走进教室,十一课开讲前,叫:
“牛牛,把第十课背一遍。”
吊眼皮颤威威站起来,垂下头,结结巴巴背不出。
“把第九课背一遍。”
吊眼皮背到第八课去,并且只开了头。所人都诚惶诚恐,生怕点到自己的名。
“带上课本,到前面来。”母老虎说。
吊眼皮记性差,常与母老虎并排站着听课。
“站过来,靠墙。不靠墙,挡了别人好视线。”母老虎左手捏课本,右手拎吊眼皮的耳朵。于是,吊眼皮的脖子一边绷紧,一边软绵绵耷拉着,头斜插在肩膀上。
“靠墙,靠墙,懂不懂?”吊眼皮的头在墙上碰撞几次后,母老虎还不甘心,龇牙咧嘴望着全班同学骂:“读什么鬼书,读屎!”
母老虎讲完课,抬手看看白灿灿的表(校长和别的老师都没有),等放学的铃声,望一眼窗外,咬牙切齿说:“该死的流浪汉,又在地里偷东西吃。”
流浪汉是疯子与白痴的混合体,村里的头号奇人。不是到地里摘黄瓜、拔萝卜等等充饥,就是用梯子、绳、柴刀,爬樟树,砍柴,换饭吃。冬天,穿一件没有纽扣的破棉袄,里面没有单衣,用一根绳子绑在腰际,冷得鼻涕口水流,牙齿咯咯响,青紫的脸像颤动的琴弦。夏天,上身永远赤条条,下身一条破裤子,不是露出树叶大的屁股,就是大腿。小小圆圆的头,像从地里刨出的芋头。用鹅卵石、小砖块远远地击打他,是我、吊眼皮、矮子的最大乐趣。
一天上午,下第二节课,听说流浪汉又在离校不远的樟树上砍柴。我、吊眼皮、矮子风一般卷去,一看,果真不假。在巨大的樟树最下面一个桠杈里,站着流浪汉。他既不能向上爬,下来,梯子又被搬走。只好左右闪避,上下伸缩躲飞来的片砖片瓦。我们三人立即加入投掷的队伍。砖石土块冰雹般落在流浪汉的身上,他痛苦得眼睛、鼻子、嘴巴统统变了形。上课铃声响起,我匆匆捡起一个鸡蛋大的鹅卵石,拼力一扔,碰在樟树的枝杆上,弹出来,正好砸在流浪汉的大腿间。他弯下腰,双手抚抱下身,痛苦得嘴巴由扁变圆,又渐渐上下拉长,成为椭圆。两个眼睛眯着,又不完全合拢,燃着两点愤怒的鬼火一般。那痛苦状,想起来,就惊心(我如实记下自己无知罪恶的一幕,留作永久的忏悔)。
村里只有一个老婆婆同情流浪汉,经常端饭给他吃。许多成年人也是摧残流浪汉的罪魁祸首。一个冬天的中午,流浪汉爬上一棵三人才能合抱的樟树,七八米高,底下是冰冷刺骨的水田,有人(大人,小孩做不了)拿走了流浪汉的梯子。他只好把绳子一端绑在上面,双手握住,慢慢往下滑,结果绳子不胜其力,断了。流浪汉轰隆一声砸在水田里。围观者,鸟兽散。
大家一看流浪汉的模样,担心他猛扑下来,抓住自己,宰鸡一样打死,便啊啊啊跑散。我们三人跑出去老远,还不时回头,看流浪汉是否追来。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快到学校时,吊眼皮嘻嘻笑说:“贼咕,好准,打到了流浪汉的卵。”
矮子忧心忡忡,说:“贼咕,你这家伙咯恶,打死了,看你怎么办?要是流浪汉追到学校,找到班上,就不得了!”
我吓得苦胆快要破裂,不知所措,说:“怎么办啊?追到教室,会一脚踩死我。”
三人躲进学校后面的厕所,商量后决定:第三堂课上不得,保住小命要紧。这堂课恰好是母老虎的,心里的恐惧添加一重,我浑身都在筛糠。
第四节体育课,矮子悄悄溜进教室,得知流浪汉没来,叫我们去上课。媚媚看到失魂落魄的我们,幸灾乐祸说:“你们现在来上课?王老师叫你们中午留下,看你们几个调皮鬼咋办?”我竭尽全力控制自己,还是止不住全身颤抖。既猜不透母老虎如何收拾我们;又担心流浪汉死掉;更怕流浪汉没死,到学校抓住我,打死。
放学的铃声响起,母老虎气势凶凶,走进教室。一一指着我们吼:“你们三个,到我办公室来。”刚颤颤惊惊走过门,母老虎的手,不是扯头发,拎耳朵,就是弯起手指雨点般敲脑门。三个人的头拨浪鼓似的东倒西歪。然后,尖声叫:“了不得!要翻天!敢整堂课不上,说,到哪去了?”
“看…看流浪汉爬樟树,砍柴。”吊眼皮战战兢兢说。
“书都读好了,是不是?”脑门上又是笃笃笃的响声,“每人写一份检讨,学过的课文都背一遍。背不了,下午放学后,继续背。”说完,嘭的一声,关门走人。
那时,我在班里打打闹闹小有名气,学习成绩不是很糟。吊眼皮和矮子调皮捣蛋与我齐名,成绩却要倒着数。
母老虎吃过饭,做完家务,咚一声推开门。我们的心提到嗓子眼。交上检讨,她看一眼,扔进抽屉,吼:“背书,一个个来。”矮子第一个背,背完第六课,就吞吞吐吐。哗啦啦,书甩出去老远。“还好意思不上课,放学后,不许走。”吊眼皮愁苦着脸,前赴后继,接着背。他是浆糊脑袋,第四课也背不了。叭叭叭,书砸在头上,吼:“滚开,放学后,继续背。”随后,拎起我的耳朵,边拖边叫:“该死的贼咕!从后面往前背。”由于记性好,课文不长,背起来比较顺利。偶尔忘记,母老虎骂骂咧咧点一下标题,便能完整背出。
掌灯时分,我悄悄跑到学校,趴上母老虎办公室的窗沿,看吊眼皮和矮子背书。母老虎不在,我用手指敲敲玻璃。他们哭丧着脸,抬起头,看看我。我歪歪头,眨眨眼,很神气很骄傲地走了。
四
大队分一块地给老师种蔬菜,甲班和乙班的学生在地里拔草。乙班两个家伙粗声粗气吼:“你们甲班没用,哪一个打得过我们蛮子!”吊眼皮和矮子不服气,喊:“你们蛮子算什么?我们贼咕天下无敌!”
“那就比一比啰!”
“比就比,谁怕惟!”
星期天,吊眼皮和矮子把我领到一棵桔子树底下。红彤彤的桔子的顶上,有一个浅浅的涡,像媚媚脸上甜甜的笑靥,很撩人。这棵树是蛮子家的。我和蛮子在这里一决高下,规则是:我赢了,甲班三人上树吃桔子,我可以装满衣裤口袋带回去。蛮子赢了,乙班三人上我家自留地吃甘蔗,蛮子可以带两根回去。
蛮子圆溜溜的头像皮球,头发短短的,一根根直楞楞,像插在头上,又粗又硬。奇怪的是,黑黑的头发里夹生了很多白发。胸脯厚厚的,潜藏了无穷的蛮劲似的。蛮子个头比我稍矮,在人前一站,拳头一捏,眼睛一瞪,下嘴唇用牙齿一咬,虎头虎脑的凶相,让人心虚。但我也不是孬种,如果灰溜溜回去,吊眼皮和矮子说我是胆小的猫,怕蛮子的软蛋,我贼咕的脸也没处搁,只好硬着头皮,干一场。
我双手攀着比头稍高的树枝,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心里紧张得很。眼睛打量着蛮子,寻找从何下手,才能制伏他。吊眼皮喊一声:“开始。”我和蛮子躬着腰,伸出手,在相隔二米左右的距离,旋转两圈后,蛮子突然猛扑过来,双手箍住我的腰,拼命往一边扳,要把我弄倒在地。我像一棵孤独的树,承受着十级风暴的摇撼,欲倒未倒。动手前,我估计蛮子会向我瘦长的腰发起冲击,而我发现蛮子的脖子长,有机可乘。顶住一阵猛烈的摔打后,我突然用右手肘关节铁钳般卡住蛮子的脖子,左手也拼命拉右手手腕,并越拉越紧。蛮子整个身子动荡不宁,唯独圆溜溜的铁头仿佛长在我胸前的一颗肉瘤,动弹不得。待稳住全身,我再次用力紧肘关节,向下一扭。蛮子哎哟一声,山崩一般倒在地上。我依然卡住他的脖子,全力压住。蛮子双脚乱蹭,以头为圆心,身子为半径,在地上画圆圈。吊眼皮和矮子拍着巴掌,哈哈大笑。乙班两个家伙拼命喊:“蛮子,起来,翻起来。”好一会儿,蛮子大叫:“松手,快松手,起来。”我松开累得麻木的双手,和蛮子一起坐在地上喘粗气。歇过一阵,我、吊眼皮、矮子猴一般窜上树。甜透心的桔子,让我充满彻底战胜蛮子的信心和力量。
第二轮较量开始,蛮子聪明起来,缩着脖子,依然向我的腰发起攻击。我压住他的头,想从背后抱住他,并按倒在地。进退几次后,蛮子突然松开我的腰,躬下身子,抱住我一条腿,重重地一拖一掀,我人仰马翻倒在地上。蛮子拼命压住我的身子,我使尽浑身的力量,也翻转不过来,只好认输。
经过两番激烈的较量,我和蛮子都有些心怯。吊眼皮等四人则拼命喊:“再来一场,再来一场。”我和蛮子都说:“下回再来,下回再来。”
我把蛮子他们三人领到一块菜地,指着修长茂密的甘蔗说:“这就是我家的,吃去吧。”他们啊啊啊地喊叫着,跑进去,扳甘蔗,吃饱后,蛮子挑两根又粗又长的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回家。
傍晚,一群人吵吵嚷嚷,潮水般向我家涌来。我心中有鬼,惶恐不安,担心的事终于发生。赶忙缩进屋,躲到门后,从门缝里胆战心惊往外瞧。队长一家人在门外喊父亲。父亲在厨房做饭,听到喊声,匆匆往外走。我担心父亲被人多势众的队长一家人打,更害怕父亲回来,把我打个半死。
原来队长家的自留地,与我家的相邻,由于对父亲威严的恐惧和对家里甘蔗的怜惜,便抱着侥幸心里,将队长家的甘蔗指给蛮子他们吃。
队长收工后,到自留地干活,看到一堆蔗叶,并少了很多甘蔗,回来查找,很快找到蛮子。蛮子把过程告诉队长,队长全家及沾亲带故一族人,浩浩荡荡朝我家开拔。
父亲和他们在一块空地上吵翻了天。我躲在门后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满脸火气,骂骂咧咧回到家。他没有挨打,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为父亲庆幸的同时,不知自己将受到怎样的惩罚,而焦躁不安。
父亲再回厨房弄饭。我从门后钻出,坐在桌前,掏出书,装模作样看,所有神经绷得快要断裂,唯恐父亲拿绳子或竹子,猛抽过来。姐姐坐在桌前做作业,她为我闯下大祸忧心忡忡,还不时翻眼睛,白多黑少看我,唯恐连累她。
我惶恐不安的心,到第二天早上,父亲去上工,我去上学,才松弛下来,才知道父亲没有狠揍我的图谋。这对我来说,又高兴又意外,同时,像一个猜不透的谜,蛛网般结在心上。
五
父亲每天吃过晚饭,第一件事,翻看我和姐姐的作业,发现少于九十分(那时改作业也打分),就用细麻绳抽在脸上,紫红的印痕像蚯蚓,纵横交错。更多时候,用小竹子或小木棍暴击在腿和屁股上。我和姐姐常常痛得鬼哭狼嚎。第二件事,斜靠在我们书桌旁的床上,看他的书,并监督我们做功课,不到一定时间,不准上床睡觉。有时上眼皮和下眼皮装了弹簧似的,不堪忍受。于是,用与父亲相邻的手,托着脸,肘关节顶在桌上,做一种思考状,想挡住父亲的视线,不让他看到我合上的眼睛。但完全没有用处,不是被吼醒,就是屁股上遭到重重的脚踢。惊吓得心和整个身子直往上窜。
家里,我犹如惊恐不安的老鼠,惶惶不可终日。一踏进校门,便玩闹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被父亲压抑的能量统统释放出来,老师和同学看到我,就头晕脑胀,烦不胜烦。
升四年级了,母老虎依然是我们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乙班老师奈何不了蛮子,校长让他转到我们班,并叮嘱母老虎,严厉管教。母老虎走进教室,昂起瘦瘦的头,扫一眼全体同学,总要恶狠狠瞪一眼我和蛮子,好像随时准备生吞活剥我们。
学完一篇课文,课堂和家庭作业要分着做完所有的习题,还常常布置些不知从何处找来的难题怪题。课文不论长短,都要背诵。吊眼皮和矮子苦不堪言,对母老虎的残酷无情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篇幅长些的课文,他俩背起来就相当困难。放学后,常常关在母老虎的办公室,不是中午挨饿,就是晚上摸黑回家。
课间休息,蛮子不是大叫大嚷,就是把前一排的吊眼皮追得满教室跑。有时为了快速抓住对方,爬上桌,跳来跳去。女同学唯恐踩到自己,或跌下来,倒在身上,一边躲,一边啊啊啊尖叫。吊眼皮成绩差,闹不过蛮子,又坐在他旁边,真是苦命得很。
美术课,蛮子的铅笔滚到吊眼皮凳子底下。蛮子闭上眼睛,口一张一合,身子轻轻摇晃,一副悠然心醉的模样。可桌子底下的脚,却踏水车似的,轮番尖顶在吊眼皮的屁股上。吊眼皮回过头,恼怒地瞪着蛮子。愁眉苦脸地说:“你干什么嘛?”蛮子依然如故。吊眼皮低头看蛮子的脚,发现铅笔,帮他捡起。蛮子才睁开眼,止住自己的脚,歪牙咧嘴笑。
也有狗急跳墙,人急造反的时候。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字。蛮子把课桌朝前移,靠紧吊眼皮。吊眼皮后脑壳上,有一块小硬币大的酱红色的疤,上面寸草不生,光明锃亮。蛮子用钢笔悄悄在上面画画。吊眼皮惊恐得突然向前倾,意识到蛮子的恶作剧后,回过身,用钢笔朝蛮子一甩。蛮子以为吊眼皮用钢笔尖刺他,吓得往后倒。当一点点绿豆大的墨水从蛮子的左腮,经过鼻底,洒到右腮时,蛮子用手一抹,看到满巴掌的墨水,眯着眼睛,撕开嘴苦笑。旁边的同学看到长了“胡须”的蛮子,也低头笑。蛮子扬起衣袖一遍一遍抹,还将唾沫吐在手掌里,拼命擦。他没想到吊眼皮如此大胆,由于怕闹出声,被老师发现,暂时隐忍下来。吊眼皮知道蛮子不会轻饶自己,一下课,老师还未走出教室,便躬起身,兔子一样朝我跑来。我和吊眼皮关系好,他做不了的作业抄我的。有好吃的或好玩的去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于是,以为有我相助,蛮子不敢怎样。吊眼皮躲在我身后,双手颤抖着捏住我衣服的后沿,心惊胆战地说:“贼咕,救命!贼咕,救命啊!”
蛮子来到我跟前,一声不吭,瞪着两粒小铁球似的眼珠子。将黑黑的眼珠子从各自的左眼角滚到右眼角,又从右眼角,缓缓地滚到左眼角。双手捏紧拳头,凶狠狠的。我站在他们中间,不敢动弹,唯恐蛮子铁锤似的拳头,落在我身上。丢下吊眼皮,又于心不忍。于是,默不作声,让他们围着我转圈。吊眼皮动作敏捷,上课的铃声就要响起。蛮子意识到如此下去,抓不到吊眼皮,就停下来,站在我面前不动。小铁球似的眼珠子爬坡似的,慢慢爬到眼眶的中间。恨恨地盯着我,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心里发毛,说:“蛮子,我站着没动,不关我的事啊!”不知这句话触到蛮子的哪根神经,他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铁钳般,捻着我大腿内侧一层薄薄的皮肉(内侧比外侧的皮肉嫩),由于仅穿一条单裤,蛮子越夹越紧。被捻住的一点皮肉仿佛成了肉泥。痛得我弯下腰,不住地狂喊:“哎哟,哎哟……”蛮子也躬下身子,又蹦又跳,左手还抹眼睛,做擦眼泪的模样,右手依然死死夹住我的皮肉,带着哭腔大喊大叫:“哎哟,痛死哩啰!哎哟……”好像是我夹得他疼痛难忍。
钻心的痛楚,让我的眼泪直往外冒。我忍无可忍,扬起右手,拼尽全力,狠狠地搧在蛮子的脸上。他的头大幅度摆到一边去,仿佛要从肩膀上滚落下来。猛然松开手,双手捂住自己的左脸,痛得龇牙咧嘴,用一种恐怖的眼神盯着我,两粒小铁球似的眼珠子,仿佛变成 软软的葡萄。却不再“哎哟,痛死哩啰”地怪叫。上课铃声响起,我和蛮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似的,木呆呆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母老虎走上讲台,看到教室里乱哄哄的,以及我和蛮子的打斗状。问班长怎么回事。媚媚说:“他们俩人打架。”我和蛮子转身准备回座位,母老虎温和地说:“过来,打得好!打给我看看。”我俩惶恐地站着,不敢动。母老虎厉声吼:“过来,听见没有?”我和蛮子慢慢走到前面。母老虎眼睛一瞪,课本朝桌上叭地一砸,两手拎着我和蛮子的各一只耳朵,提桶似的,拖着往外边走边叫:“打!到外面好好地给我打!”到了门外,放下我和蛮子的耳朵,用巴掌托着我俩的后脑勺,咚咚咚地撞,撞得眼冒金星,撞得脑袋好像要裂开。痛得半死,不敢叫唤。然后,母老虎喘着粗气转身回教室,嘭的一声,关上门,上她的课。
六
每结束一个学期,都希望母老虎不再教我们。但我们的愿望是破碎了一回又一回的梦。五年级了,课文有36篇之多,而且越来越长,母老虎该发发善心了吧,没门!每篇课文依然必须背诵,没有人不叫苦不迭。下午放学,所有班级的学生都回家了,唯独我们班每天都有人留下来,甚至一大半人在教室里叽哩呱啦读书背书。母老虎的心是又冷又硬的铁,强制我们背书的意志坚不可摧。
开学后不久的一天,母老虎走进教室,表情凝重地说:“同学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离开了我们!”说完,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我们从未见过母老虎如此悲伤的模样,一种莫名的压抑和酸楚袭上心头,仿佛抽干了血液的血管空洞地膨胀着。
从一年级第一课:毛主席万岁!到五年级,我们读了许多毛主席语录之类的课文,对毛主席有一种既陌生又亲切的感觉。仿佛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一种类似空气似的神秘东西笼罩着我们,笼罩着学校和村子,甚至整个世界。
后来有一天,母老虎把我们领出教室,和全校师生一起,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开追悼会。由于从未经历如此庄严肃穆的场面,好像整个大地和天空都沉浸在低沉哀婉的乐曲声里,都在无声地恸哭。我茫然混沌的心,被沉重的氛围压迫着往下沉,仿佛要沉到无底的黑暗,无底的深渊。
十月份,又传来打倒“四人帮”的喜讯。整个村子沸腾起来,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人们脸上沉重的表情,阳光灿烂起来,校园里成了欢乐的海洋。
随着时间的流逝,学校里,由于师资力量的不足,组织了一次招聘民办教师的考试,被录取的是几个二十岁左右的高中毕业生。这些人走进校园,带来一股清新清爽的风,穿着打扮与众不同,头发抹了油似的光亮;脚上穿着耀眼的白球鞋;衣服整洁干净。这在当时的农村,简直“时髦”到了极点。我心里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向往和羡慕之情,渴望长大后,像他们一样衣着体面地生活。于是,潜伏在心里的对读书的反感和对母老虎的怨恨情绪,感少了许多。读完小学升初中,再升高中愿望,渐渐滋长。
母老虎逼我们背书的劲头依然不减,所有人苦不堪言,尤其怕上 课点到自己的名,要求背书。一旦背不出,就得站到黑板前,而且母老虎心情不好或手痒时,就会让你的脑袋撞墙,撞得咚咚响,撞得脑浆在脑壳里晃晃荡荡。
课程快结束时,母老虎对我们说,今年毕业考试由公社统一命题,全公社所有小学毕业生,在同一时间,进行考试,达到规定的分数,才能升初中。然后又告诫我们:不要紧张,抓紧剩下的时间,把所学的课程,从头到尾温习一遍。并把作业本找出来,将做错的习题,纠正后,好好看一看,记在心里,就能考出好成绩,顺利升初中。
统考的日期渐渐临近,大家心里忐忑不安。最紧张的时刻终于到来,考试开始了,上午考语文,考完后,大家涌出教室,面露喜色,认为不难,但心里又不太有底,觉得考题非常灵活。母老虎站在教室门口,笑意盈盈。她监考时,看了一些同学的答卷,可能感觉不错。母老虎教我们四年,几乎没见她笑过,总是一副十分严厉的面孔,一时觉得母老虎笑的模样很好看。
下午走进考场,刚进行一段时间,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显得特别沉闷和紧张。我看看蛮子和媚媚,他俩也苦思冥想,愁容满面。尽管考题偏难,比平时的作业多拐了一些弯,但我做得还顺。
考试结束,教室里像炸开了锅,哎呀呀,不得了之类的叫声,嚷成一片。尤其女同学,红朴朴的脸蛋要哭起来似的。媚媚一声不吭,悄悄抹眼泪。蛮子傻子眼似的,雕塑般愣在坐位上,一副茫然若失的痛苦状。我觉得很奇怪,他俩的数学成绩一向很好。于是,我对自己所做的答案,也产生了怀疑。
暑假期间,我们惴惴不安地度过了十来天,毕业考试结果终于出来:语文,我们班人均分数,全公社第一,媚媚拿了个人公社最高分;数学,我们班除了我,没一个人及格,我得了84分,全公社第一,轰动了整个村子,走到哪,都能听到惊叹和夸奖的声音。当时,心里强烈异常的兴奋感,无以伦比的美妙。
唉,人生啊!那种感觉,何处再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