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槿仍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样子:头发凌乱,白T恤黑色休闲裤,窝在公交车最末,全程戴着个灰色的头戴式耳机,时不时看看窗外,在笔记本上写下什么,有时会哼出几个简短的音节,刻意压低且隐忍,丝毫听不出本音。
同样是这一次,她目睹了他坐过站了。
公交停在最后一站,他茫然地抬头,像从另一个世界抽离一般。
她下了车,明明往前走上几十步便可以到家,但她却转身跟上了那个少年。
他背一个黑色的书包在角落里候车,第一次取下耳机挂在脖子上,直到上车才戴上。
她将公交车牌看的很清楚,终点是浅桐道,上次的起点。
往后,她遇见了他很多次,有时在街道上匆匆擦肩,有时在超市里不期而遇,可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公交上。
她目光追随过他无数次,可两人连一次对视都不曾有过——他的视线似乎只停留在笔记本上。
他总是会在延平道下车,这次,他好像又要坐过站了。
犹豫了两秒,她还是没敢鼓起勇气提醒他到站了,只是尽量加大声音:“是延平吗?”
阿姨回答:“是。”
她明明听的有些震耳,却还是问:“什么?到哪了?”
阿姨脾气不怎么好,扯着嗓子喊:“到延平道了!”
少年这才如梦初醒般摘下耳机,背上书包匆匆下车。
之后她总是会这样做,以一种隐秘又有效的方式参与了他每次坐过站。有时会有例外,比如阿姨太温柔不足以将他抽离出来,可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时,他兀自抬起头、取下耳机、背包、下车。
那一次他似乎很疲惫,靠着椅背睡的很安详,大概是睡熟了,阿姨的大嗓门也没能让他清醒过来。
池槿最后还是走到了他面前。
睡着的他气质并没有那么阴郁,脸庞白皙,鸦羽似的长睫毛覆在薄薄的紧闭的眼皮上,刘海有些乱地铺在额头上、戳在眼皮上,倒更符合阳光少年的人设。
都怪他眼神太过空洞无神。
她轻推了他一下,便再次见到了那双空虚的眼瞳,他右手撑在座椅上坐正,收手时不小心将耳机线拔了出来,耳机里的音乐外放出来。
男声低沉缱绻搭配安详沉稳的大提琴音,她还没来得及沉溺,音乐被无情掐断,少年只留给她一个单薄的背影。
她没故意看,可还是无意瞥到了笔记本封面上的字,潦草又苍劲:林阁。
名字很好听,歌也是。
她回家找了很久也也没有找到那首歌。
偶然有一次,公司聚会上有人在放歌,大提琴的前奏安静又柔和,不太符合喧闹的气氛,同事刚想切歌,被她制止了。
没想到真的是那日少年耳机里的歌,《静阁》。
他们的生活,好像第一次有了点重合,在歌单这方面。
少年似乎很喜欢这首歌,一次她还在他的笔记本上看到了这歌的谱子。
最近老是会遇到一个女生,我感觉她是故意的,但我却一点也没有私生活被窥探的意思。可能是她距离把控的很好,没有半分逾矩,我也没理由驱逐她。
——林阁
《静阁》的演唱者、作词、作曲、伴奏、和声都由同一个人完成,他的主页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关系认证,只剩灰白的头像和几首歌,留言板上是和网名同样的那个字:阁。
他第一次没有戴耳机上车,因为他的耳机出了点问题,送去维修还没送回来。
可碰巧有个灵感来的很突然,这才有了两人的第一次对话:
阴影当头笼下,她抬眸,没想到来人是林阁。
“怎么了?”
“有没有耳机?”他极不适应与他人靠的如此近,有些无措地摸了摸头发。
池槿翻翻找找终于从包里勾出耳机线,她细心地想把耳机线理好,可他却直接把耳机线拉过去了。
“谢谢。”
这个行为若放到其他人身上,池槿一定会认为那人不懂礼貌,可因为是林阁似乎更符合窘迫、急切。
今天借了她的耳机,下车的时候歌还没完成,耳机忘了还她,她也没催,下次遇到她一定会还给她。
——摘自林阁日记
在林阁的日记,不必给她冠上“公交上那个女生”的称号,因为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他日记中的其他人。
再次遇到她的那天还是在公交上,她的旁边坐了另一个女子,两人时不时说笑,他时时看她,可她却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连他坐过站了都没有注意。
原来他真的只是她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一部分。
他在最后站下车,看着她一点点走远,还是不自觉地追了上去。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池槿回眸对上一双略有些无神眼眸。
他不言,只是将耳机线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
他今天穿了件夹克衫,耳机也换成了黑色,加上有朋友在旁边,池槿竟也没发现他在车上。
在朋友八卦的目光下,池槿也转身追上他。
“你又坐过站了吗?”
林阁当然不可能说自己特意坐过站只是为了还她一副耳机,于是他点头。
“那我以后坐你旁边吧,”池槿解释,“保证你不会再坐过站。”
林阁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与池槿之间只隔了十公分的距离,反常但一点也不反感。
“那再见啦。”池槿挥挥手又回到朋友旁边。
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好了不少,可却算不上熟络,尽管两人挨着坐,可中间距离始终在十多公分,除了提醒以外再无任何交流,真正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靠的是一个老奶奶。
车尾空无一人,可老奶奶偏就停在了池槿旁边:“小姑娘,给我让个座。”
语气不好,有些颐指气使的意味。
“奶奶,我和他一起的。”池槿好脾气地解释。
“我晕车。”老奶奶甩起无赖来。
池槿本想据理力争,可看到她混浊的眼球还是决定礼让,她刚想起身让位,林阁拉住了她的手腕:“晕车不是你蛮不讲理的理由。”这是她有史以来听到的,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要我们让座得有点请求的样子。”他按了按她的手腕,他也很紧张,但他还是想将她护在身后。
最后池槿还是没有让座,她跟着林阁一直坐到了延平道,两人一起下车,因为她说要请他吃饭。
吃完饭两人顺理成章地加上了微信。
他的头像也是灰白色,网名也是孤单的一个字:阁。
沉稳的大提琴音似乎在她耳畔响起,一个念头出现的突兀。
分享歌单来自:槿
林阁点开,歌手无一不是灰色头像。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回了句:很好听。
他的真情流露,怎么会差。
见他不愿多说,池槿也没再追究,发了句:池槿。
看着他发过来的“林阁”二字,他有些阴晦的面庞在池槿脑海里浮现出了。
人如其名,像被困在阁楼中,孤寂、未来毫无可望。
两人的关系更加像知己,他会第一时间把“阁”的新歌分享给她,她心里了然也不戳破他的小心思。
这是专属于他们两个的,独特的交流方式。
他换了耳机,灰色头戴式耳机换成了有线耳机,他想将自己的小秘密分享给她。
池槿刚落座,耳朵里被塞了个耳机,耳机线缠绕在少年修长的指尖,另一只耳机延进他的帽子里。
他戴上了抽绳帽子,因为不好意思。
钢琴的前奏声声入耳,风格是一贯的悲恸消沉,可在马上要接歌词时加入了一阵强烈激越的架子鼓声。
男声也很快响起,温柔、狂妄交杂在一起,不矛盾,有种独特的听感。
歌曲接近尾声,她注意到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她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那还是由她点破算了。
“你的新歌?”池槿将耳机取下塞到他掌心。
他迟疑了许久,低低地“嗯”了一声。
原来,她早就知道。
林阁再也不用披着“阁”的皮表达所想了,但他对音乐的热爱并不止于此。
他偶尔还会跟她讨论关于音乐的问题,她的回答不那么官方权威,但总是句句正中下怀。
“我什么都不懂。”池槿谦虚浅笑。
“你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听众。”
第一个走进我心中的听众。
跟她在一起时他总是只戴一只耳机,头还侧向她那边。
耳机里的世界和你,都是我的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