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第六日,没有可以一起喝酒的人。夜晚醒来的时候,听到鸡鸣。夜还沉,风扇转动,远处楼灯的光映在头顶。想起以前一些情景,但头脑模糊。过往的记忆、过往的人和心绪,像桌旁杯中冷却的茶,不知浓淡,亦不知有无。
脑海中的熟悉感尚未变得虚幻,但一些记忆已开始模糊,几年前的书写出现破损,储存的文件有所遗失,像文字与历史,带着自以为的真实,但终究会逐渐失去本应记录的人事。突然醒来才想起两位酒友都不在了,亦不会再产生新的书写和记忆。窗外夜色低迷,人声遁去,孤独感像一根横斜摇荡的流木,心绪蜷在上头,如在一切之外。当是时,只觉举杯时,两杯三杯即醉,或饮后只会哈哈大笑,都不是最无趣的。
过往已在现实里消去,深刻的情景固然留存了下来,但许多不可再现的细节无知无觉间已变得梦幻而飘摇,如同寒天里呼出的一口热气,虽在眼前,但转眼即可消散。心神中同样有一双手伸出去要寻回什么,却雾里看花,许多所寻似有似无了,终究是徒劳的撩拨几番。唯想到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但我无花可赏,亦不打算开灯,天不久要亮,我即将又睡去。睡去之后,面对“曾经”的失去所带来的痛苦感,也得以在睡梦中逃避。
回家那夜,同样不能安睡的夜晚,躺在火车硬卧上出神。火车摇摆不停,我陷在时睡时醒的状态当中。不知到了哪一站,窗外的灯光正正打在脸上,不由得又半醒过来。懵懂里听到对面女生与男友调笑闲谈,耳际传来不知车厢内外的细碎声音,一些人开始收拾东西下车。
拿出耳机,听到推荐里低调组合的一首rap,让我想到了LMF,查找歌单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LMF的歌已经全部下架。怔怔地看着头上的卧板,想起五年前开始听LMF,与那夜耳边响起的rap如此不同,愤怒与粗口与旋律结合,招致了很多人的喜爱与厌恶,而他们的作品对于以前的自己而言,亦不过是使被压抑的情绪得到一份宣泄罢了。直到这些愤怒的旋律从而耳边消失,才发现少年的愤懑和狂想也已了无踪影,仿佛这些年来只是带着自以为最能代表自我的精神与心绪,向人生愚鲁地寻求解答,但所有的解答只是对过往的些许留念,现如今手里握着的不过是一片徒然。转头望去,车窗上的倒影注视着我,也不那么真实起来。
清晨下车,一过出口便看见一堆“搭客”司机拉客。公交车还没来,车站外一地的小碎石,阳光已是开始热烈。路过一个巷口,看到对面路口三层高的水泥楼下站着一个僧人,正准备点火吸烟。僧人背后墙上贴着“诱惑”两个白字,楼顶层的外墙上挂着“南无阿弥陀佛”的标语。我拿出手机想拍下来,僧人心有所感似的抬头看了我一眼,举步走了。我心里叹一声“可惜”,随便将那楼拍了下来。下一个巷口又看见那位僧人,他仍在尝试点火,但没有停下来,低着头走了过去。
街尾喊了将近十年“政府收地,最后三天”的铁棚子杂货店终于收了。地空了出来,已看到了在建高楼的框架。走过的时候,看见一个工人叼着烟,面无表情地铲着泥沙。邻近的中心市场入口处还是脏水横流,人群进进出出,水果店杂货店的老板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众生——这十年如一日未曾变化的场景。转弯的时候发现原来的鼎峰网吧变成了网咖。走在路上的时候觉得奇怪,才走过了一条街,内心却有如今这里竟变了样的感觉。
然而这些改变到底没有对县城的框架发生冲击,空气同样是清新的空气,泥土带来回归的踏实感,一城之人的举止气度依然如旧,夜晚的雨声大小如前,月色与星光照常出没。这个数千年来,卑微地在时间前行所留下的痕迹末端缓慢蠕动的小地方,正试图不断进行细微的改变与调整,缓慢消解旧事物的熟悉感,尝试将新的熟悉与生活悄然融合。这些细微与悄然也常在一瞬间,使得心与足还踏足在原本土地的人,以为自己走进了不真实的空间,连内心也刹那空无起来。
第二日黄昏时候,又路过巷口,走了进去想看它通往何处。沿路行了一阵,看见昨日那位僧人,与我相对而行,双手靠背,悠哉悠哉,一副饭后散步的姿态。他穿着木屐,这让我有点意外,不禁怀疑他是南传佛教的僧侣。木屐“嗒嗒”的声响开始远去,我犹豫了下,折身跟在他后面。将回转至进来的巷口的时候,僧人回身对我合十行了个礼,然后不紧不缓从口袋拿出一根烟和打火机,点过火后轻轻地吐了口气。烟气趁着晚风散去,僧人继续缓步走了。
我从原本的巷口走了出去,不禁想:他在这里也居住了很多年罢?但自己从未认识他,这巷子比僧人更要年长,以前年年日日的路过,也未曾踏足。想起王安石回到三十年前父兄带他到过的西太一宫,寻找曾经眼见的景色。三十年的风物变迁,只给一位白发老人带来无处可寻的迷茫,唯有在宫墙上写下两首《题西太一宫壁》。“如今重回白首,欲寻陈迹都迷”,眼前景色不知三十年前如何,与十年前总是未变,但自己恐怕亦未能免于迷茫吧?
停在巷子里的时候,看见落日的余辉淌着半边天流经而过,僧人的影子被冲刷变形,木屐声与深灰的水泥地渐融合至无声。红砖墙在夕照下发散着惨淡光芒,历史与文字也无法记载一切,起码不曾知晓这里有位僧人穿着木屐,对晚风吐了口烟气,不曾知晓这里有栋楼,楼下是诱惑,楼上是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