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我正于最尴尬的处境之中——我吃坏了肚子不得不蹲下去的这个坑位,极小。所以尽管我满心不愿,但还是不得不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进行下去。我两股颤颤,我双脚麻木,我眼冒金星,我冷汗直流。而我就是在这样一种契机下想起希茅——一位如厕时双手抓墙姿势奇怪的老人。
希茅并不姓希,名字里也没有茅,只不过是我擅自做主从他的外号——稀毛中偷梁换柱改来的。
希茅是个秃子。越来越秃的那种。
我七八岁的时候,希茅头上还没全秃,后脑勺上零零散散的大约还有一点头发,只因他常年戴着顶平帽,极少摘下,以至于我们几乎从未看到过他的光头,且那顶帽子很神奇,仿佛长在希茅头上似的,再大的风也吹不落,我那时猜希茅的光头上肯定涂了胶水。
希茅好像又秃了。
过年的时候,他从养老院回来。又找我倾诉,从我小时候就这样,或许是看我忠厚善良又老实憨厚,一众小孩子中他独乐意跟我讲,而我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忠厚善良老实憨厚所以也乐意听,尽管有大人偷偷告诉我妈我又去老流氓那了,尽管我妈拿笤帚威胁我说再往那去就打断我腿,尽管还不懂希茅说的嫖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往希茅那去,就是觉得他说比起亲妈二大爷堂哥说的好好读书将来当大官开小车贪很多的钱更有趣更刺激更愿意听他说下去,“隔壁村姓高的寡妇又找了个男人,光棍黑海嫖娼被抓裤子都来不及穿,城里的女人比镇上的好,肉多,摸着就得劲”等等这些话听着心跳就加快,好在那时候不分泌荷尔蒙,否则真可能会影响发育。
所以那时有人说,希茅就是个老流氓,你不能跟他沾,沾了你也会变流氓,他们说我得多跟大学生堂哥沾,沾多了我以后也是大学生。那时太小,智力发育不全,没找到反驳的理由,但若干年的我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些人的话都错了或者至少错了一半。
我从希茅那学到了男女除上厕所不同之外的其他关系,学到了如何应对小鸟硬了时的紧张,学到了大白天别人家关门千万不要去敲。而从我的大学生堂哥那我只学到了,外面有猪跑了,猪一头撞电线杆上了,电线杆倒了,房子砸塌了,但只要猪不是我家的,房子不是我家的,我就得继续读书。
但是对希茅是个老流氓,这个观点我是认同的,关于这点,有以下几点证明:第一,希茅年轻时就流氓,村里中年及以上妇女基本不同他说话,原因是要么他偷看过别人洗澡,要么就占过人家便宜。第二,希茅会嫖娼,我至少听他描述过三个女人,并且各有特色。第三,现在还流氓,这点就拿我和他刚见面聊天时的对话证明,当时,他递了我一支烟,我是晚辈,理应敬他才对,于是推来递去了几回之后,他不耐烦了,说,别越甩越硬了,我这甩还甩不硬呢。
的确,希茅现在是硬不起来了。他的腰弯的越来越厉害,双腿似乎不能并拢了,走路时两个膝盖向外,摇摇晃晃,起来坐下时要扒着墙,我很自然的想到:那他蹲厕时不知又换成了哪种姿势。他的耳朵也聋的接近失聪,为了听我说话,把一面脸紧紧的往我耳边凑,于是,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的光头,真的又秃了,零零散散的几根毛发终于也弃他而去,光泽度也大不如前,仿佛一面镜子上蒙了层污,并且他发福的更厉害了,后脑勺凸起了几道褐色褶子。
希茅头上还有少许毛发的时候,我读小学,那时希茅开了一家小店,东西很齐全,上至五块钱一包的高档黄山烟,下至一毛钱五包的劣质白糖精,另外卖打一次就坏的玩具枪,卖回潮了的蜘蛛王摔炮,还卖吃一回顶两回的壮阳药,这些东西除了壮阳药我全买过,关于壮阳药,我不止没买过,并且我也没见过,这样说吧,我并不十分确定希茅是否卖壮阳药,我只是隐约觉得他卖。
我这样说显然是有根据的,有次去小店,恰巧遇上希茅与另一个光棍并且也是稀毛在聊一些我现在懂了但那时不懂的行话,那是晚上,两个光棍秃头聚在一块,估计是说到性起,希茅的帽子掀起了一半,前额及小半个秃头露在外面,另一个则干脆摘了帽子,脑门子一大片汗,好家伙,三盏灯,照的土糊的墙壁都亮的闪眼。
就这样,天黑了两个光棍聊的正浑身燥热的时候,我,进来了。
我:买包烟
我说完后三个人都不说话了,两个秃头看着我,我看了眼希茅,又看了眼稀毛,看了又看,终于不敢再看了,这种东西看多了是要花眼的。但还是没人说话,外面有蛐蛐叫,里面有蜢虫叫。我急了,脸红了,鼻涕也淌下来了,我抬起袖子抹了把鼻涕。
我:俺秃老(头秃辈分不秃,跟我爷爷平辈,我们地方特色,喊人是特征加辈分,如,邻居家婶子,长的胖,就喊胖婶),买…买包烟…要渡江的…
希茅拿眼翻我,外面又有青蛙叫,又有狗叫,后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再叫,再后来就是希茅叫,
他道:滚!卖完了!
他抽烟袋,凶我的的时候,手里的烟叶烧的通红,烟嘴沾了吐沫,一片晶莹。
我当时很天真,理解的很单纯
我:那不要渡江的,红梅也……
他又道:滚!没有烟了!滚!
就是在我滚了之后,我清楚的听到了如下对话:
稀:那我就走了不早了
希:再坐一会,急个熊,大月亮地这么亮,还怕找不着路
但稀毛坚持要走,这时希茅起来了,进去里屋,拿了一个黑塑料瓶出来,递给稀毛。
稀:得包我好用哈,可不能弄空。
希茅开小店的后几年是他嫖意最旺的时候。在这之前,他腿脚有力,还能骑车,就去城里嫖,隔个两星期,小店就停业一天。他早上去,早下午就回来,此时总是面目红润,精气神怡,倘若我第二天去买东西,总会遇到一幕,他把腰一边往桌拐上蹭,嘴里一边骂,这狗日的腰越来越不中用。
因此,他开始带女人回来。我见过两次,面貌虽然不同,但特征一致:烫麻花头,脸上涂的凄惨,身材短小而强悍,基本分不清胸和肚子哪个在前面,走路威武,大屁股扭的虎虎生风。
女人每次来,都是在下午,希茅就会从里面栓上门,外面又没有锁,谁也不知道里面在干什么,于是我敲门叫他,“俺秃老,我买东西”,回我的就是,“买啥子,滚”。后来再遇到这种情况,就趴在窗户下面偷听,到关键时候才去敲门,希茅就会气急败坏,有时帽子都不戴只穿条洗变形了的肥大内裤,拿烧火棍要打我们,不过等他出来的时候,我们早已跑远了。也是到这时才想起了他那句教导“别人家白天关门你千万别敲”的道理。
后来看到过这样的新闻:男子掐死邻居五岁女儿只因她耽误自己好事。再想想怒火中烧的只穿条内裤的希茅和他手里雄赳赳的烧火棍,不觉头皮发麻,冷汗直流。后来,我又想,其实不用担心。掐死小女孩的男子是恼羞成怒,精虫上头,肾上腺素顶到了耳鼻咽喉。但希茅不会,他都把女人带回家来,并且并不十分害怕被看到,他不会羞;再者他已经不是男子,一个靠吃壮阳药办事的老头,精虫连动都懒的动不可能上头,肾上腺素即使分泌,最多也只到腹股沟。所以,他不具备恼羞成怒的条件,我其实不用跑都很安全。
但为了报复当时的恐吓行为,我还是伙同了隔壁保安公安两兄弟去偷希茅的小店。为了干这一票,我们做了不下于三天的准备,最终决定,保安上树望风,我翻窗进屋,公安接应,我们约定,保安说有鸟,公安就学狗叫,我立马带着货出来,完成各自的任务后在麦秸垛后面碰头。我们选择在一个下午行动,我进去大概十分钟,外面有人喊,“有鸟,有鸟……”,紧接着一声狗叫,我吓得一身冷汗,哆嗦着腿翻窗出来。外面一条黑狗。我一个人在麦秸垛后面等了半天,也没见希茅人影,后来等的睡着了,保安过来把我叫醒,手里捧着鸟窝,里面两只毛刚长齐的斑鸠。出师不利,但保安劝我说我们应该再接再厉,公安说一鼓失败,再而差不多,三而就偷着了,我有点不安,保安说要不我们换换分工,我说那行,干,公安说那好我来望风,保安说那好我来接应,我说日你们……,我话还没说完,公安已经上树了,保安跪在地上扶着墙,示意我踩着他肩膀上,于是,我再一次翻了进去,不过看到的东西却让我终生难忘,我进去以后顺着窗口进来的光渐渐看清,里面多了一具棺材,一口上了新漆,气味扑鼻的红木棺材。
希茅那时大病了一场,侄子们觉得他应该活不久了,老大就说我要地,老二说我要宅子,老小说我要店里的东西。希茅啐了一口痰说你要你麻痹你要,老子死了地给公家,宅子卖了,东西烧完。后来希茅骂不动了,连啐痰都费劲的时候,从缝在内裤上的夹层里掏光了最后的积蓄,置了口气派的棺材。
令人遗憾的是,希茅棺材买回来之后,病情非但没有加重,反而日渐好起来了,棺材并未给希茅带来死亡,却盖住了我们复仇的欲望,从那之后,我们再没偷过这家有棺材的小店。
希茅是个流氓。希茅是个秃头。希茅吃喝嫖赌抽。所以按照流氓定理,希茅这种人应该是浪迹天涯无牵无挂,只要今天手里有酒被窝里有肉,就不怕明天死在哪个桥头或者哪个路口才对。但希茅偏偏不是。
希茅有三间瓦房,盖的早,毛坯墙。里面是竹竿编成的隔墙将小屋分成床和小店、门和堂屋、锅和仓库三部分。隔墙是用泥掺麦秸糊的,上面挂了好多东西,三年卖不出去的胡椒粉,找我代写的烟纸盒账本,洗了没干的花内裤,还有一张照片——一个女人坐着两个孩子站在后边,照片贴在墙的正中间,周围空无一物格外显眼。我曾见过好多次,希茅坐在堂屋的小桌子上,看照片,看远处,眼睛里有光,摇摇头叹息,深吸一口烟袋胸腔被顶起然后缓缓弯下去,接着就咣咣磕烟袋锅,磕的干干净净,然后再塞满,慢慢的点上。
希茅说过这是他女人。
希茅年轻时流氓,但又不同于一般流氓。一般流氓遇到好看的大姑娘是要摸一把屁股,但摸过了要跑的。希茅不同,他也会摸屁股,摸过了却不跑,还要笑嘻嘻的挡到姑娘面前让她亲自己一口,姑娘害羞了脸红了,他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朵小红花插到人家头上。
看过高晓松评价张学良说他是情场流氓,调戏女人的本领远大于保卫东北的本领,无论是良家还是少妇,无论是阿楚还是洋妞,只要他愿意都能搞到手。虽然传承了几千年的男女配对思想是郎才女貌,但我固执的认为:从古至今,女人都喜欢流氓。并且越好的女人喜欢的越流氓。
这样又回到了摸屁股的问题上,但又不仅仅是摸屁股,屁股摸好了是交往方式是行为艺术摸不好是心理变态要抓去劳改。所以做一个流氓容易,做一个讨女人喜欢的流氓却不容易。女人喜欢的男人就两种,一种是雅一种是痞。而像张学良这种是雅痞。这种雅痞中华上下几千年间有。千百年前这种流氓会喝花酒会逛青楼会抱着琵琶自弹自唱姑娘今夜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温柔,但也会为了一个女人吃杀人的醋会二话不说留下三两银子一纸遗书磨亮了剑跑到山顶去跟人决斗,现在也有这种流氓,风流不绝于口,喜欢少妇喜欢小苍喜欢摸陌生姑娘的小手,但也会为喜爱的女孩手洗内衣裤做少加糖的红烧肉会在大姨妈前买好姜茶红糖暖宫贴,要不于凤至干嘛跟了张学良一辈子,阿娇干嘛到现在还哭着喊:如果有可能还是想和冠希复合,无论怎样都爱冠希爱一辈子。女人爱流氓这是动物基因决定的,没道理,改不掉的。
所以在希茅纠缠了一段时间之后,照片上的那个姑娘终于也重蹈了历史和大部分姑娘的覆辙——和流氓希茅好上了。可惜的是,那一年是六零年,那一年闹建国以来最大的饥荒,沟里的杂草吃完了,树皮吃完了,狗开始吃狗了,人开始吃人了,希茅养不活一家人了。
离过年还有三个月的时候,希茅背井离乡南上找粮。希茅六零年出门,六二年回来。回来的时候饥荒没了,爹娘没了,姑娘也没了。虽然没人说过,但我想希茅头上失踪的毛肯定跟这个有关,谁拔了他的毛?谁坏了他的腿?谁让他变得更流氓?谁让他学会了嫖娼?天灾或是人祸不论,但秃了头皮总比秃了脑袋好,嫖总比不嫖憋坏了前列腺好。这就好比你被恐怖分子劫持了,塞给你一把刀,前面一人牵条狗,后面一人端把枪,劫匪说,快,我数一声你划一刀,不划,不划先打爆你老二,再打爆你老大,而且还不准你自杀,敢自杀就牵狗侮辱你尸体,你说你能不划吗,老二老大胳膊哪个重要这种问题总归是不要人教。
我问希茅难道回来没去找过她吗,他说没有,我说为啥,他说他听人说她怀孕了,再不久传来噩耗,说生了,还是对双胞胎。我又问那张照片的来历,希茅说镇上照相馆的胖老板跟他是嫖友,但情况又不同,胖老板是属于放松消遣那种,希茅是属于排遣生理心理压力不得不那种,在得知希茅的悲惨经历后,胖老板甚是能理解这种感受,二话不说把希茅拉到他家,指着一堆身边没有男人的女人底片说,看上哪个你说我给你打听情况牵线搭桥,也许是造化弄人,希茅就在一堆里面翻到了昔日情人的照片,只是后边站了两个孩子,希茅指着照片说就这个吧,脸圆奶大,看着就喜欢。胖老板一看说不行,这个有男人,但希茅坚持,胖老板说那行,嘿嘿,我给你洗出来,万一那天她男人死了,我第一时间通知你。那是七几年,黑白照片模糊的看不清鼻子和眼,更没有上塑可言,希茅拿回家用透明塑料袋裹了一层,贴在墙中间。
那张照片一直挂着,到我小学快读完,照片才不见。希茅说,侄孙要结婚,房子要拆了,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他说他要去养老院了,临走之前他从装钱的提包里面拿出一捆本子和笔要给我,他说这一条庄的小孩里面,我就喜欢你,你听话仁义,好好干,以后有本事,能拿笔杆子当大官。他又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但我看见的记得清,希茅的提包里装着那张相片。
小时候很傻,白天觉得希茅很酷,想干嘛就干嘛,不会有爱哭的小孩子烦他,不会有蛮不讲理的黄脸婆缠他,一天想吃几顿吃几顿,馋了就吃饺子,腻了就不吃,开心了大醉,不开心了大哭,反正没人管没人问。晚上又觉得希茅很孤独,我想他夜里会不会怕听到猫叫,有敲门声会不会吓得捂紧耳朵,起床上厕所会不会看见远处的坟头上有个穿白衣服的无头鬼。怕归怕,没人管着还是向往,所以我想等我长大了也要这样过。但是当有一天突然长大了的时候忽然明白,怎么过并不是自己说了算,我们比狗还苟且,不是你喜欢谁就能摸谁屁股,不是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小地方都垃圾大城市都住不起,大娘的饺子很贵吃不起,要工作不吃没力气,开心了不能喝酒酒驾要入刑,不开心只能憋着,敢哭就算扰民,前女友打电话说心情不好,现女友说我怀孕了你要负责,邻居家的猫偷吃了你刚买的金鱼,老家的狗又病的胡乱咬人,世界太闹了,老和尚清心寡欲都受不了,要一个人,别闹。
从养老院回来,希茅说自己老的狠了,白天夜里天都困,吃饭上厕所都能睡着。冬天怕冷盖三条被子都没用夏天嫌热脱完了都热。他又说养老院里像劳改队,院长是老狗,管事的都缺心眼,管饭的都傻屌,一天一块零花钱攒半个月不够一包烟半年不够买一盒增大丸。
年在轰隆隆的鞭炮声中匆匆过完,正月初二,希茅骑三轮车从我家门口过,我问去哪,他说回养老院了。希茅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头裹的像坐月子的妇女,肩头已经落了雪花,门口的路往西坑坑洼洼全是泥泞,希茅的头忽高忽低,朦朦胧胧。下午有点冷,雪花飘飘灰灰蒙蒙,希茅趁着雪小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