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金花死在自家的客厅,眼珠向上翻,白沫顺着嘴角溢出,糊在衣服和头发上。
李福贵凌晨6点发现她时,她已浑身冰凉气息全无,当时电视未关,满屏跳跃着诡异的雪花点。
她有失眠的毛病,深夜无眠就坐在电视机前,家人已习以为常。
“妈妈!妈妈啊——”翠翠的恸哭声呼天抢地,清晨的宁静像一张玻璃纸一扯即破。
一行人围了过来,这些人是金花家的牌客,她开麻将馆,家里宾客如云,穿行不息。
上个世纪的中部城市,像安平这样的单位小区,多的是下岗职工和无业游民。每日上麻将馆如同上班,即填补精神空虚又打发闲暇时光,如果手气好赢几个菜钱,也不枉这一天的“辛劳”。
麻将馆的牌客分三类人:
1.中青年散客:有各自的营生,偶尔打个牌散散心;
2.退休老人:领着退休工资,长日无聊,在此渡日;
3.职业牌客:俗称“老千”,这些人是麻将馆的“铁粉”,通常会三人一组,通过“套笼子”,套取第四人的牌资。耳聋眼花的老年人和偶尔打牌的生客通常都是他们"捕猎"的目标。
“各位,今天不开馆,散了吧!”福贵隔着铁门对大家说,语气沉重。
“出什么事啦?哥!”大金关切的问,还不忘翘着兰花指把唇边猩红溢出的口红揉净。
一脸青黑的福贵看见大金满是胡茬的脸上突兀绽放的红唇,感到恶心,但低落沉痛的心情也并未因此受到影响,低声道:“金花昨晚心脏病发作,走了……散了吧,散吧!”
“金花姐走了……”大金一愣速速转身离去,不消一个钟头整个安平小区的街坊便知晓了金花暴毙的消息。
很快,金花麻将馆边的空地上便支起了一个用钢管和军色油布包裹的大棚,金花在的黑白照片上微笑着,这是她笑得最安详最持久的一次,此后便化作永恒的纪念。
“恶鬼索命!恶鬼索命啦!”楼长丁老四面对灵堂里一群窃窃私语的人大声感叹道。
绝无声处听惊雷,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很快他便成为这群人的焦点,虽然在此之前大家的焦点都在逝者身上。
“丁楼长,这事有这么邪乎吗?”王婆子恭敬而小心地问,她从外地来做生意,刚买了小区的房,对于本小区这类惹不起的地头人物,一向态度恭敬。
丁老四就是喜欢被人关注的感觉,他得意地用口水抹一下头顶仅剩的几缕长发,让它们敷贴地装饰闪光的脑门,打着官腔用浓重的鼻音娓娓道来:“王姐啊,你刚搬过来,有些事情你不明白,这金花啊——咳咳,她就是得罪了亡魂……”
牛老太对丁老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丁老四哪肯?继续讲着他的“鬼故事”。
突然,一股力量“唆”地拉紧他的衣领,坚挺的白领子立刻变成锁喉的"白绫",他在一阵惊恐中手脚乱舞着被拎了起来,像一只挣扎的王八,悬挂在王婆子由崇转为惊恐的目光中。
“你个王八蛋!说些啥!”声如洪钟,来势汹汹!
丁老四这才发现拎着自己的是个人,心中略镇定了几分,想起自己高尚的形象被这斯恶毒地破坏,恨得咬牙切齿,恨意中竟然生出几分硬气。吃力地扭过多肉的脖子回望那人,扯着嗓子喊道:“你快给老子放下,老子可是楼……”
一记重拳砸在了丁老四的右眼上,顿时他一阵眩晕,眼前金光四射,捂着脸颓然倒地。
那个还没被他看清楚的人此刻在昏花的左眼余光里变成一道巨大的阴影,语速不紧不慢,但掷地有声地说:“今天劳烦各位街坊邻居前来关心慰问,我姐的事惹了大家的晦气,让大家操心了。但是我今天有句话希望大家听得进去,我姐她为人妻母不易,英年早逝可怜,作为对死者的尊重,我希望某些人留点口德,如果再让我听到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不要怪我罗亮不客气!”
罗亮的目光在灵堂上扫视了一圈,阴惨惨地让人不寒而栗,但是最让人颤栗地还是簇拥在他身后的那帮杀气腾腾的彪形大汉。
福贵本来和女儿在火盆旁烧纸答礼,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不知所措。
“亮子,你……你来了!”
罗亮点了点头,缓缓走到金花的灵堂前上香烧纸磕头,他身后的兄弟也依次行了礼,场面尤为壮观。
识相的街坊一一散去,大金本想多留片刻,也被眼尖王婆子拉了出去。
“姐夫,我有话问你!”罗亮说着扶起跪在蒲团上的福贵走到灵台背面。
灵台背面放着金花的冰棺,金花敷了白粉涂了艳红的胭脂,透着冰棺的寒气,看起来有些慎人。
“亮子,你说吧。”
“我姐真是得心脏病死的吗?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她有这个病?”
“唉,亮子,不瞒你说,我也不信……今天安平卫生院的刘大夫也过来看过,说是惊吓过度,心血管破裂……”
罗亮吃了一惊,强忍不安深吸了一口气,道:“姐夫,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姐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但她人不坏,再说……一日夫妻白日恩不是?”
福贵察觉到亮子的不信任,好吧,挑开天窗说亮话,道:“亮子,你想说什么?”
“姐夫,我姐自嫁到你家就一直受婆婆的气,她回娘家也哭过,我们都知道。我怀疑这跟她的死有关!”
罗亮语气坚定,紧咬嘴唇,眼里泪光涌动。
福贵一阵惊愕,他没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罗亮今天会多这么个心眼。不过自家媳妇和自家娘是小区里出了名的冤家,这是谁也知道的事实!
他叹了口气,道:“罗亮,你姐走得匆忙,这事儿我也办得不周全,如果你还是不放心的话,现在就报案吧,让法医来查!”
罗亮一怔,他起初只是生疑,也没深想,但是如果叫来了警察,查出来金花真是吓死的,那么丁老四的说法就落了地;如果查出金花是被逼死的,那么把李福贵、李老太关进牢里,翠翠怎么办?
赔钱?让李老太赔钱吗?她的钱还不是她儿子的!福贵还要养大翠翠,再说这钱赔给谁?
如果牵扯出之前私自动过的工程怎么办?现在正在评职称,有十来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好吧,姐夫。我一直都很信任你,我只是不想让我姐走得不明不白的。我也不想把这事闹大,让姐姐不得安宁。”
罗亮说罢,抹了一把眼泪,从怀里掏出一叠钱塞进福贵的手里。
“亮子,你这是干嘛呀?太多了!”福贵推辞着把钱拿给罗亮,罗亮坚决不收。
“姐夫,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姐办后事和照顾翠翠的。你帮忙收好,我单位还有事,先走了!”
福贵不好推辞,只好收了钱,送罗亮出门。
罗亮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福贵一眼,道:“姐夫,我姐如果另有死因请一定告诉我!”
罗亮离开,福贵一身疲惫地回到金花昨夜死去的房间,他抬头望向低矮的房梁上有一道符,这是李老太请来的高人所赐,避煞气压恶灵。
他又深深注视脚下的地面,一股寒意骤然从脊背蔓延开来。
这套房是福贵单位分配的,60平米两室一厅。
一年前,这里完成了一项“一楼变二楼”的房屋改造工程,惊天动地。
动工那天,金花杀气腾腾地守在自家门口,怒视着一群气势汹汹的街坊,福贵早已被李老太关到刚刚搭好的二楼。
李老太说,这事福贵不能出面,因为一切都是金花的主意。这事闹得太大了,太大了!那群人简直是吃人的架势,如果福贵出面,她立马就服毒自尽!
福贵是孝子,在二楼守着李老太,也盯着她手中那瓶白色的粉末。
“爸爸,妈妈不会有事吧?”翠翠焦虑地问。
“妈妈她……”福贵正欲接话被李老太抢了先,“不会,不会,你妈哪能有事儿?她厉害着呢!”李老太赶紧打圆场,顺势瞪了福贵一眼,福贵看着她手中的瓶子,咬了咬牙,眼睛焦虑地望向屋外。
“罗金花!今天你不把这坑给填了,我们就死在这!”丁老四叫嚣着,那气势与他年轻时“造反”时相比有过之而不及。在他的身旁站满了18号楼的群众,摇旗呐喊为他助威。
金花此般工程会动到本栋楼的地基,惹得群情激愤。
“丁楼长,你犯不着带着大家在这里要死要活的,我这工程是城建局批准的,白纸黑字盖了红章;施工的也是城建的人,即使挖了我家的地也不会倒你家的房。公家都审核的事情,你还担心什么?”
有人扯了扯丁老四的衣角,暗示他金花后台很硬,让他悠着点。丁老四哪能嘴软,临危收工,以后哪还有脸面做楼长?
他涨红了脸,甩了一下额前耷拉下来的那缕头发,可惜头发不听使唤,顽固地斜贴在他油光满面的脸上,穿过鼻梁,发梢直指侧面下额角,像一个英勇的对角线。
“那也不能挖!你知道这地底下是什么吗?”丁老四用力的指了指地面,年轻的群众一脸的懵懂,年长的群众一脸的惊愕。
“金花,真的不能挖啊,这块地方以前可是万人坑!”牛老太语重心长,示意她担心危险。金花看了一眼牛老太,眼里闪着疑惑。
牛老太解释道:“……旧社会这里是战场,解放后这里开荒修楼,因为尸骨无处堆放,所以还是压在楼底下。小区人气旺,所以也没出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只是这么一挖,尸骨被翻了出来,怕是亡魂会来怪罪!”
众人一阵唏嘘,丁老四得意地勾了一下嘴角,喝道:“罗金花,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让你挖了吧?这地底下的死人被翻出来该多晦气!”
金花心头一颤,但又很快沉了下来,事情已经开始就必须决绝,如果此刻停工,挖出来的土再填回去,装好的楼板再拆掉,一切恢复原貌,那么花出去的这笔钱就打了水漂!她罗金花的脸面也会落入尘土被人践踏!最要命的就是老东西,定会四处添油加醋的宣扬,让自己落了一个败家娘们的名声!
“快看!快看……”人群里有人喧哗,金花扭头望去,发现被翻开的黑土里渐渐隐现出森森的白骨,起初只是一只手,像《射雕英雄传》的九阴白骨爪,而后又出现了一个骷髅头,深渊一样黑洞洞的眼窝,接下来,无数白色的尸骨被密密麻麻的翻出,众人看得脸色惨白,冷汗直流。有些人当场就吐了,被人搀扶着离开,于是本来壮观的队伍,跑掉一些,只剩下丁老四等个别五个人还在僵持。
“老板,还挖吗?”工头征询金花意见,金花咬牙道:“挖!当然挖,难道还要把这些东西埋在我家房子底下吗!挖出来赶紧拖走,别堆在这儿!”
“金花,你胆子也太大了吧!挖出这么多尸骨,你还敢挖,你就不怕遭报应?”丁老四说着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颤抖的腿向后悄悄退了两步。
“丁楼长,我这边已经把尸骨都挖出来了,既然惊扰了亡魂,再埋回去也不吉利。我劝各位还是趁早散了吧,这事是我一手操持的,如果有报应我来抵命!”
“好!你说的啊,各位亡魂都听见了,得罪你们的人是罗金花,与我们18号楼的其他人无关,要报应就找她,就找她……”丁老四说完扭头就跑,其他人也散了,动若脱兔,驷马难追。
金花紧咬着嘴唇,鄙夷地望向二楼,福贵悄悄探出了头,看见了她怨恨的眼神。
“亡魂索命……”福贵念叨着从墙角捡起一个倒在地上的水杯,茶渍斑驳,那曾经是一个玻璃罐头,金花拿它喝水,六年来一直没换过。这也算是她的贴身遗物吧。
李老太曾经嫌弃过这个杯子:“你看这邋遢婆娘,杯子从来不洗,也不知道是哪天倒进去的水,她打开就敢喝!”
福贵捡起遗落在一旁的金属杯盖,上个星期的一场争吵浮现在他眼前:
“你们就没把我当人看!”金花愤怒地砸碎开水瓶,玻璃渣撒落一地。
“金花,你又发什么疯?客人还没走,进屋里说!”福贵小声斥责着把金花往屋里推。
“真是没教养的东西,动不动就大吵大叫,我儿子怎么娶了你?”李老太一脸的嫌弃,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本来被福贵拉进屋的金花又冲了出来,指着李老太吼道:“老妖婆!天天在外面说我坏话,我忍了!今天居然满小区地说我偷人!抓贼拿赃,捉奸拿双,你空口无凭泼我一身脏水,我可以告你诽谤!”
“诽谤?你还挺有文化!有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了,你还抵什么赖?”李老太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好啦,少说两句,回屋里去!”福贵无可奈何,将金花往屋里拉。
“李福贵你个王八蛋!你妈莫名其妙给你编了顶绿帽子,她拿这事侮辱了我们两口子,你就算不站在我这边,但总要说点啥吧?”金花怒道。
“说啥?我妈没证据,你也没证据,啥也别说了,都回屋,消停一下!”福贵没有办法了,只盼着她俩快些分开。
“你还要我证明什么?我把命都押给你家了!”金花嚎啕地冲进屋里,关上门,不再说话。
福贵心想:
金花是懒,下岗就落地生根地坐在家里,每天睡得日头高起,只知道抽烟看电视打牌,不事家务;但她节俭,连个杯子都舍不得买,衣服一整年也没置办过几件;她也想赚钱补贴家用,这麻将馆就是她一手开起来的。她会偷人?还几十双眼睛都能看见?又不是搭台子唱戏,哪有机会让几十个人看见这样的桥段?肯定又是大金那个妖人挑拨了母亲,唉——
当年,想着这两室一厅,加上母亲的住处,就只有客厅可用了。开始客人少还能将就,后来生意红火了,哪能见钱不赚?所以她才联系了弟弟安排这项工程。
母亲恨她,恨她懒、恨她邋遢、恨她没给李家生个儿子、恨她不通人情事故、恨她的各种妒忌与猜疑。
她是我的妻子,是翠翠母亲,如果她还活着,那么她将是陪着我走完一生的人。现在她没了,我这个家也破了!
福贵举起水杯在灯前晃动,水痕划过,些许的白色粉末附着于杯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