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花甲,王彦泓便觉得自己老了。他早冷了求名之心,忘了仕宦之途,唯独忘不掉的是缠绵相思意。
王彦泓继六朝词风,他的《疑雨集》里写尽相思离愁,绮丽浓艳。后来他想,真是报应,从前不知相思时写尽相思;而今尝遍相思苦,才知从前那些词句太过轻佻。他读到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庭有芭蕉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忽觉无端羡慕,即便相隔黄泉,归有光却可以听得芭蕉雨声,想起如许往事——可他什么都没有。
他是有名的风流才子,词风几乎为世不容。那些视他不端的人绝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懂得失去的滋味,也会尝到相思的苦楚。那时他以为,相思是枕上香衾冷,是思人楼头望,而今才知,思而不见,肝肠寸断。
寒夜里就着一根残烛,他翻出一沓古旧的宣纸,纸上是他的笔迹:“娇羞不肯下妆台,侍女环将九子钗。寄语倦妆人说道,轻施朱粉学慵来……”
这是他写在新婚那日的《催妆诗》——依旧俗,新娘恋家不忍归,夫家需递上催妆诗,敦促新妇梳妆换衣。他才思敏捷,一蹴而就,词风婉转,用典自如,是他惯用的手笔。他记得这几张宣纸被贺氏珍重地拢在袖间带入王家,而后她喜服换旧衣,新妇变主母,却依旧珍之藏之。
贺氏病逝于崇祯初年,她于万历四十三年嫁入王家,与他相守十二年。十二年,不过是地支的一个轮回,说不上长,也很难说短,可对有情人来说,覆雪白头都不够相守,何况短短十二年。
十二年前的那个秋日,他穿了喜服,心里还惦记着昨日酒宴上行的酒令。但婚事却因一场秋雨误了时辰,花轿到时已是黄昏。暮雨沉阳,云层里透出亮亮的一线光,有人上前打开轿帘,贺氏肃然端坐,周身喜服为她笼上一抹艳艳的光华。
贺氏不是容貌倾城的人,也没有锦心绣口的才情,可世上的缘分,哪里是一分一厘斟酌敲定的,不过是那一眼—每个少年都有那样一眼,都有一次相望,望见的姑娘低眉一笑,便是一段佳话;望见的姑娘折柳候归人,就是少年心事画楼中,一腔愁思赋新词。
从前他以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最是消磨人心,世上痴男怨女求的是轰轰烈烈如胶似漆。后来才明白,寻常的午后,他守着药炉细细煎一味药,隔着屏风,听贺氏低吟一首诗词,竟是最安乐的时光。
贺氏身子柔弱,一向缠绵病榻,他的诗词里也常常萦绕药香。
“病眠常自断炊烟,旷废苹蘩十二年。”他写寻常生活,不爱用典,也不工技巧,永远是娓娓道来,与平日词作对比鲜明。写下这些句子时,他忘却所有繁华,酒宴也好功名也罢,他眼前只剩下缠绵病榻的妻子,只看到她皱起细眉,一点点喝下苦涩的汤药。
那悲苦入喉,于他如冷箭穿心。他想,若是可以,他愿付出一切救她,他可以做荀奉倩,不辞冰雪为卿热。可到最后,却只能看她一碗碗咽下浓苦药汁,听她笑说身子大好,即便如此,他仍以一个词人的敏感和细心,感知到她命不长久。
他记得贺氏离世时的挣扎和不甘,她那样年轻,她曾许他白头,她的幼子幼女都未成人。她该是何等惦念,怕长女寻不到好人家,怕幼子读不好诗书,怕他伤心无依。那般绝望,非是亲身经历,不知刻骨之痛。
他翻检自己的词作,红楼袖招,章台宴罢,花前对酒月下行令。那些放浪形骸的风流往事,以一场婚事为终结,又以丧妻之悲为开始。
贺氏下葬时,他典卖琴书,才为她换来一副棺椁——从前那样珍惜的焦尾绝本都失去意义。他仕途艰难,家底也薄,为筹措丧仪近乎穷尽家财。
这让他记起婚后的第七年,他在古玩行里看上一盏旧香炉,然而手头拮据,只能割爱,是贺氏典卖钗环,将那盏香炉捧到他眼前—她付出过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在心头。他爱读古籍,最喜研究古人笔记里猎奇的小法子,贺氏永远笑吟吟地看着他,兴致勃勃为他援手;他心思不在功名科举,她从不强劝;他生计落魄,甚至要写诗词来换衣食,她从无怨言。
这些深情的话,本该在花前月下,斟一杯淡酒,由他亲自讲给她听;或者,铺一张雅致的薛涛笺,以潇洒的小楷写成词篇读与她听。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他只能在悼亡诗里说,一句句彻骨痛,悔尽从前,泪洒青衫。
“手调姜橘奠夫文,曾向秋灯读与君。今日是夫先设奠,一盂新茗荐青芹。”
“典君钗玦换香焚,卖我琴书为买坟。愁事促人朝夕去,更忧荒略不如君。”
王彦泓为贺氏写的诗词其实并不多。他惯用隐晦的笔法,将满腔抱负隐在香艳的词句后。他为谋生计,筵席间也常写些应景之作,那些文字给他带来数十年不坠的才名,却将他的心事埋得更深。而这几首直白如话的诗,才是他柔情的吐露。
贺氏病殁后,他亲自去贺家报丧。
以前每年岁末,他都陪她回贺家归宁。离开贺家时,他们一起将阁楼的门贴上封条—贺家一直为她保留着闺房,她不回来绝不许别人打开。贺氏说,每次合上门扉贴封条,就像将美好往事封在里面。
他望着那座楼,望了又望,一生一世、全心全意地望着——那曾是她长大的地方。那年她归宁结束,是他陪着她在阁楼门上贴上封条,封条上的年岁时辰,还是她央他亲手写下。
“若是下次你不陪我归宁,我开门时,便如与你同归。”
她说这话的神情,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可如今,再也没人开启这扇门了。她的死将他体内某种东西冻结,他爱的人已经离开,他只能在文字间寻找,直到生命结束,而相思早成顽疾,无法治愈。
“归宁去日泪痕浓,锁却妆楼第二重。空剩一行遗墨在,丙寅十月十三封。”
他向来用笔浓艳,这首悼亡诗却偏偏清淡枯寡毫无技巧。他熟悉的那些笔法典故都不愿再用,古人诗词太久远,平日写惯的词句太轻浮,怎配得上她?他想,悼亡诗真是最无趣的文字,他盼着读诗的人已不在,还有什么技巧值得用呢?所谓惊人之句,不过是呕心之痛,滴下的几点残血罢了。
后来,他将女儿教养成满腹诗书的词人,他的外孙秦松龄凭借“高鸣常向月,善舞不迎人”高中进士;后来,一位复姓纳兰的公子与秦松龄结交,服膺于他的诗词,化《疑雨》入《饮水》,又是百年才名。
生前身后,他都已不在乎。他的满腔才学已融入她留下的血脉里,而她为他留下不尽相思—这已足够,世人盼不来的恩爱美满,他已独占十二年。他们虽未到白头,可余生里想起她,他心头就有一束灿灿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