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斯洛伐克】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片段3

1、只有真正的诗人才知道他自己是多么不愿意做一个诗人,他是多么想逃离这个四面是镜的房间,那里的寂静震耳欲聋。

从冥想的王国中被驱逐

我在人群中找寻庇护

我想咒骂

想用它换了我的歌

但是当弗朗齐歇克·哈拉斯[14]写下这些诗句的时候,他并不在人群中,不在公共场所;他写诗的那个房间静悄悄的,只他一人俯身在他的桌子上。

他根本没有从冥想的王国中被驱逐出来。他在诗歌中所谈到的人群恰恰是他冥想的王国。

他也没有将他的歌换成咒骂,恰恰相反,到头来总是他的咒骂淹没在他的歌声中。

唉!难道我们真的没有办法逃离四面是镜的房间吗?

但是我

克制住自己

我咒骂

唱出我自己那支歌的

喉咙,

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写道。

2、克萨维尔和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睡眠就是他的生活;克萨维尔沉睡、做梦;他在一个梦中沉睡,接着他会做下一个梦,于是他重新在另一个梦中沉睡,然后再做一个梦;从后面的梦醒来他又回到以前的梦里;他就这样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于是相继体验许多不同的人生;他居住在不同的人生中,从一个跳到另一个。像克萨维尔那样生活不是很奇妙吗?不会被囚禁于一种单调的人生中?当然,肯定还是要死的,但却能有多种不同的人生?

3、在诗歌这片领地上,所有的话都是真理。诗人昨天说:生命就像哭泣一样无用,他今天说:生命就像笑容一样快乐,每回都是他有道理。他今天说:一切都结束了,在寂静中沉没,明天他又会说:什么都没有结束,一切都在永恒地回响,而两句话都是真的。诗人根本不需要证明;惟一的证明就取决于他的激情的程度。

抒情的天才同时就是没有经验的天才。诗人对这个世界的事情知之甚少,但从他心中迸发出来的词语却都成了美丽的组装件,最终仿佛水晶一般确定;诗人从来都不是成熟的男人,但他的诗句总具有一种预言式的成熟,在这份成熟面前诗人本人也无从进入。

诗人的不成熟也许颇为可笑,但是也含有某种令我们惊醒的东西:在诗人的话语中有一滴从他心底跳出来的,赋予诗句以美丽的光辉的精粹。但是这一滴精粹,并不需要真正经历过再从诗人的心底提炼出来,我们觉得诗人挤压他的心灵就像厨师在色拉上挤柠檬汁那样。说真话,雅罗米尔根本没有真正担心过马赛的罢工工人,但是他写爱情诗的时候,他真正从他们这里汲取营养,他真的被感动了,他慷慨地用这份激情浇灌着他的词语,于是这些词语在他便成了有血有肉的真实。

4、诗人用他的诗歌描绘自己的肖像;但正如同没有肖像是忠实的,我们也可以说诗人通过他的诗歌在修正自己的面孔。

修正?是的,他让这张脸更富表现力,因为他自己的轮廓如此不确定,这一点令他痛苦;他觉得自己混乱,不起眼,微不足道;他在寻求自己的表达形式;他希望诗歌的这种肖像性描绘可以帮助他巩固自己的轮廓。

而且他要使这张脸更富戏剧性,因为他的生活是贫瘠的,缺乏惊心动魄的事件。他情感与梦想的世界在诗歌中得到了具体化,因此通常这个世界的喧嚣混乱,可以取代他在真正的生活里所缺乏的行动和奇遇。

但是为了能够披上这肖像,为了能戴上这个面具进入世界,那就必须陈列出这个面具,亦即让诗歌得以发表。

5、而雅罗米尔是多么向往光荣啊!他像所有的诗人一样向往光荣:哦!光荣,哦!强大的神灵!啊,让你伟大的名字给我灵感,愿我的诗歌将你征服!维克多·雨果祈祷道。我是个诗人,一个伟大的诗人,总有一天,整个世界都会热爱我,我必须说出来,我应该在我未完成的坟墓脚下祈祷,伊里·奥尔滕想到他未来的光荣时这样自我安慰道。

这种被欣赏癖不能算是抒情诗人的天才所带来的瑕疵(就像我们有时诠释数学家或建筑师那样),它根本就是诗人天才的精华,它是抒情诗人有别于他人的特征:因为诗人就是把自己的肖像呈现在世界面前的那个人,他希望自己映照在诗句上的面孔能得到大家的欣赏和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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