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的六月,我出生在吉林省西部边陲的一个小村庄里,距离“有一位老人在中国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后的第三年。
乡村里的孩子,跟房前屋后那些阿猫阿狗,杂草野蒿子一样,你还没太在意,就悄悄地长高了。
那时,乡村里没有幼儿园,孩子们都是读一年的旁听生,然后直接读小学。
小学校在我家后头,中间隔着屯里唯一的那条白碱土公路。不管你是去乡里,去县里,还是去省里,哪怕你就是去北京,也必须都从这条路走出去。
我们这些孩子,都曾在这条路上张望过,等待出门回来的父母,看看都带回了哪些好东西。我也渴望好吃的好玩的,但最渴望的是有一天能坐上他们说的“大客”,去县城里看看。
这个愿望五岁的时候差一点就实现了。弟弟得了肺炎,在县城医院住院,父亲把我送到姑姑家,让姑姑照看我。父亲中间回来一次,晚饭时和姑姑说,晚上他回自己家去,明天一早,来把闺女接着也带去县里,天多了也怕孩子想妈。
那一晚上我都没睡好,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早饭也没心思吃,不时地向窗外巴望着,等父亲来接我。
眼看着“大客”发车的时间到了,父亲总算是来了,父亲却说:闺女,马上要发车,时间来不及了,爸就不领你去了,回来爸给你买个漂亮玩具。
我默默的,不敢言语。失望和委屈的感觉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清晰,是不是偷偷地抹眼泪就不记得了。三五天后,我收到了父亲买给我的一只红色充气梅花鹿。
这一次错过,一晃就是十一年。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祖国。我读初二。县里举办“香港回归祖国知识竞赛”,我和其他两名同学代表学校来县里参赛,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大客”。
一九九八六月,我参加中考。
此时,遥远的深圳特区跟若干年前一样,和我没有任何的瓜葛,但改革的春风却早已吹遍了大江南北的每一个角落。
这一年,我记得最清楚的两件事,一个是洪水泛滥;一个是教育改革:从这一年开始,报考中专的学生毕业后不再分配工作。
我们被迫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母亲很久以前和别人聊天时,总会说起,一个女孩子,能当上个老师,是个不错的选择。乡村里的人,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老师这个职业,哪还有比的,工资稳定,受人尊敬,一年两次长假,风不吹,日不晒。
能够为人师表,自然是好。但毕业不分配就另当别论了。
报考前的那段日子,我一直默默期待着,或者说奢望着,母亲能跟我说一句,闺女,要不咱不考师范了,报高中吧。
其实,我特别理解母亲的处境。母亲自然是渴望我们读书的,并且读最好的学校。
我那时的成绩,报考线重点高中──通榆县第一中学,公费录取线是进不去的。如果报考自费生,就有一万二千元的学费。
一万二千元差不多是我们家当时一年的总收入,也刚好是师范四年的全部学费。
比我小三岁的弟弟,成绩也很好,母亲没法为了我一个人,做“砸锅卖铁”,“背水一战”的决定。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可以那么任性。我总说,只是期待母亲那样说一句就好。而母亲或许也怕,这句话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
事实上,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县里除了一中,还有一所蒙古族中学,不需要交那么多学费,就是条件和教学都不尽如人意。真正学习的少,打架斗殴恋爱的多,校园闹鬼的故事更是变着花样的更新,什么女厕所里有只手呀,半夜宿舍门口有一个长头发白裙子女生呀。总之,大部分学生都是混日子。每年考入好大学的更是寥寥无几。后来,我们班上去读这所高中的同学,大部分都没读到毕业。
中考志愿报表交上去后,学校教导处包主任特意叫我去了一趟办公室,很严肃的问我,志愿上为啥只填一个师范,不填高中?
我看似很不在乎地说,重点我又考不上,普高我也不想去。主任又问了一次,真的就这样了?我点点头走出主任办公室。
那时候,心里多少是有点儿和母亲暗自置气的。不过是像多年前没坐上“大客”一样,不敢言语。
四年后,我师范毕业,有过一次报考公务员的想法,正在满腔热忱地准备时,母亲问我,你打听好了吗?不问明白了可别急着报,报名费不少钱呢。
“钱,钱,钱,你总关心钱”。说完这句话我摔门而去,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顶撞母亲,也是最后一次。
其实,那时我口袋里有足够报名的钱,我仍是像四年前一样,只是期待母亲说上一句:闺女,不管你咋选择,妈都支持你,砸锅卖铁也支持你。
虽然,就算母亲真那样说,我可能也不会任性的只顾自己。或许,我需要的只是心底里的一股力量,可以让我勇往直前,毫无畏惧的一股力量。
乡村里的父母,他们质朴,善良,隐忍,但唯独少了这种力量。那不是他们的错,是生活的艰辛,让他们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慎之又慎。他们和他们的孩子一样,也从不敢奢望,不敢任性。
报考公务员的事儿,就那样不了了之。
人生,处处都是选择题,小时候总在努力选择正确的。现在我们都明白了,命运的答案,没有什么真正的对与错,只是,选择了,就要走下去。而这一走,永远不能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