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要学会,在亲人的丧礼上脱掉软肋与盔甲,但他们教会我们的,将一辈子存在我们的骨血里。——忆祖父(下)

祖父第二天就跟着三叔去菜铺子忙活了。

黑色的柜子,干净整洁的地面,白白的墙壁。五颜六色的蔬菜被码得整整齐齐,等着有人将它们买走。带着红头巾的伙计来回穿梭。

客人络绎不绝。

祖父看着周围的一切,有些慌张,他不知道从哪做起。

三叔将祖父带到堂上,两个伙计走上前来。

祖父羞涩得朝着他们笑。

看到祖父憨憨的笑,阿壮和阿三便喜欢上了这个刚来的小伙子。不等三叔嘱咐,他们就热情地对祖父说,“阿坚,以后就跟着我们做事。”

祖父点点头。他的心里踏实了一些。

三叔满意得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祖父从此变成了阿三和阿壮的小跟班。

二壮出去接蔬菜的时候,会扯着嗓子喊一声“阿坚,我要出去接菜了,你跟我一起吧。”

“哎,晓得了,阿坚这就来。”祖父迅速放下手中的活儿,跟着阿壮跑出门去。

阿三出去收钱的时候,也会喊祖父,“阿坚,我要出去收钱了,你拿了斗篷跟我来。”

祖父就从墙上取下斗篷,快速披好,“唉,三哥等阿坚一下。”


祖父来了菜铺子,对店里的活儿格外上心,真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将铺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晚上最后一个离开。

对于平常活儿,祖父也从不马虎,阿壮和阿三拍着祖父的肩膀,“阿坚,你做的真不错。”他们对祖父竖起大拇指。

祖父有些羞涩,朝着他们笑,“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大家伙儿都很照顾我。以后再有其他的活儿,喊我就好。”

只要一闲下来,祖父就跑去陪豆花,他把豆花当成了自己的妹妹,他从小罐子里拿出铜钱,跑到集市上买来冰糖葫芦、糯米粽子,给豆花带回去。

豆花喜欢祖父,她接过祖父买来的东西,放进嘴里吃起来,红橙橙的糖汁化开来,黏在她的小嘴上,白白的糯米如同星星一样挂在嘴角上,豆花就像一只偷馋的小猫。

祖父伸过手,帮豆花将嘴角擦干净。

豆花咯咯笑,祖父也跟着憨笑。豆花将冰糖葫芦高高举起,满院子跑。祖父就倚着高高的门框,静静看着豆花,他的心中就像一片冰,在温暖的阳光下晒着,融化着,充满了欢喜。

是当三叔喊祖父去算账的时候,祖父就窘了,他并不认识那些数字,当然算不出来,他只能对着白色的账簿干瞪眼,三叔有些失望,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祖父的脸红到了耳根。

“阿坚,你总该学习些东西。”

祖父两手一摊,有些无奈,“我,我知道,三叔,可是我从哪里学?”

三叔的眼角有些湿润,他看着祖父,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三叔拍着脑袋,“阿坚,东边有个书品铺子,你去寻一两本回来,算术一本,汉字一本,有空的时候多看。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问我,我想着你以后总会用得上。”

祖父感激得点点头,他知道三叔是为他的未来做打算。。

月底的时候,祖父取出一些钱,打听了地址,就跑到书摊上去了。

书铺里有各式各样的书,周围站着的人也不少,陆续有人拿着一两本走出去。祖父在门口扭捏了半天。

“小伙子,你等一下,你是来买书的吗?”书铺老板将祖父拦下。

祖父抬起头,眼前站着的是个高高瘦瘦的戴着圆框眼镜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青色长袍,黑色的裤腿儿一直落到脚面上,像极了私塾里的教导先生。

祖父低头环顾自己,黝黝的脸上扎着一条灰头巾,黑色的裤腿被高高卷起,紧紧扎在小腿上,着实一副庄稼人的打扮。

祖父虽是尴尬的,但脸上还是露着憨笑,“俺来买书哩。”祖父一脸真诚。

书店老板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侧侧身。

祖父从书店老板身边走过去。

书店里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书籍,祖父有些不知所措,他搓着手,不知从哪里下手。

书店老板娘走了过来,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那大概是她的女儿。

她热情地招呼祖父,“小兄弟,你是来买书的吗?”祖父发现她是一个眉眼温柔的女人,头上扎着一条黑色马尾,身上穿了一件淡蓝色长裙,微风吹过,有淡淡的肥皂清香。

“是的,我是来买书,我,我要买一本算术书,一本汉字书,但是我不知道它们放在哪里。”祖父很尴尬。

“啊,原来是这样,我给你找吧。”书店老板娘走进去,过儿一会儿,她就拿着两本书出来。

她将书递给祖父,“你要找的是这种吗?私塾里的孩子上学用的也是这两本书。”

祖父感激地点头。

书店老板娘走到屋子角落里,从墙上挂着的口袋中取出一张牛皮纸,将手中的两本书结结实实得包起来,转过身走过来,递给祖父,“算术是1个铜板,汉字是2个铜板,总共3个铜板。”

祖父从手中取出铜板,递给老板娘,他接过书,小心翼翼得贴在胸前,迅速离开了。

“那明明是5个铜板?”小女孩儿疑惑得问母亲。

“他是个实诚孩子,也没有多少钱。一看就不容易,总该给他便宜一些。”老板娘抚摸着女孩儿的脑袋解释道。

小女孩儿的脸上露出笑容,她扑进母亲怀里,“母亲,我晓得了。”


祖父就像一只羚羊在路上奔跑。

远远的,他看见了漆红色的菜铺子。阿壮看到祖父,“阿坚阿坚,你来帮我卸菜吧。”

祖父点点头,“阿力哥你等我一会儿,我把书放下就跟你去。”

祖父穿过里堂,阿三抬起头,“你刚才才干什么去了?阿坚?”

祖父的脸涨得通红,他小声说,“买书去了。”

阿三点点头,赞许得看着祖父,“好阿坚,多学点。”

祖父咧开嘴,刚才因为太紧张,他的后背都被汗水淋湿了。白色的衬衫薄薄一层,映出结实的肌肉来。

祖父将书本轻轻放在枕头下面。

祖父窜出院子,拔腿就跑向阿壮。


菜铺子今天休息。

明晃晃的太阳将大街上的水迹照射得亮堂堂的。

三五个背着书包的孩子缓缓从门口走过去。

祖父眼前一亮,他默不作声,飞快得穿过里堂,跑进屋子里,从枕头下取了书,跟在背书包的孩子身后。

祖父跟着孩子穿过蜿蜒的巷子,孩子们走进一间青瓦房。

祖父在瓦房门口停下,他擦拭着脸上的汗水,轻轻喘息着,羞怯得站在门口,透过院门向里张望。

屋子正中央,先生披着青色大褂,一手拿着手中的书本,一手拿着戒尺,摇头晃脑得念着什么。

几个孩子在木桌前坐下,他们从书包中取出课本。

祖父躲到暗红色的院门后面,他快速翻开手中的课本。

私塾先生念起来“天,天空的天,地,大地的地。”

孩子们学着私塾先生的样子,摇晃着脑袋,念起来。“天,天空的天,地,大地的地。”

藏在大门后面的祖父也跟着念起来。“天,天空的天,地,大地的地。”

树梢上的鸟儿蹬着腿飞走了,溅了祖父一头水。祖父若无其事得伸出手将雨水擦掉。


三叔坐在圆桌旁等祖父吃饭,祖父洗净双手,拿起饭碗胡乱拔了几口,埋头走进房间。

三婶儿疑惑地看着祖父,问三叔,“这孩子是怎么了?这么慌里慌张的?饭都没吃饱哩。”

三叔满意地点点头,“阿坚要开始学习了,是个好事儿啊。”

豆花蹦过来,跳到三叔腿上,“父亲,什么是学习,豆花也要学习。”

三叔和三婶儿看着豆花一脸认真的样子,哈哈大笑。

“等你以后长大了,自然是要学习的,躲也躲不掉。”三叔对豆花说。


回到房间的祖父用笔直黝黑的手指一行一行轻轻划着,当指尖触到白纸上的哪个汉字时,他也跟着拼音小声嘟囔着。

有时候祖父遇到一两个不认识的汉字,他低着头想半天,还是记不起眼前的字到底如何念,院子里的三叔看祖父抓耳挠腮的样子,忍俊不禁,他踱着步子,缓缓走到祖父身边来。

“阿坚,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三叔问祖父。

“三叔,我有几个字不认识哩,白天倒是听明白了,现在又想不起来了。”祖父不好意思得说。

“恩,给我看一下。”三叔将书接过去,不一会儿,祖父就知道了汉字的读音和含义。

祖父满脸通红,对三叔道了声谢。

“你要是真打算感谢我,就快点将这些汉子和算术都学会,等转过年来,三叔好教你算账。”三叔轻轻拍打着祖父的肩膀。

祖父点点头,他的眼睛中亮晶晶的。

三叔走出房间,明晃晃的新月银灿灿得挂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照得整个院子都亮堂堂的。

阿壮站在院子里,透过门槛儿喊祖父喝酒去,祖父摆摆手,歉疚得对阿壮回答,“我不去哩。”

阿三跑进房间来,喊祖父一起去斗蛐蛐,祖父摇摇头,尴尬得对阿三说,“我不去哩。”

阿壮和阿三看着祖父,“阿坚有些不一样了,他在认真学习哩。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了。我们俩一起去喝酒斗蛐蛐吧。”


祖父怀念家乡,每天干完活儿,学完该看的东西,他就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屋子里昏暗的空洞洞的一切,心中涌动着酸涩,他的眼睛溢出泪水。他怀念家里稚嫩可爱的二弟三弟,他总会围着自己转来转去的,像只尾巴一样,躲也躲不掉;他怀念安静娇小的四妹,她经常坐在圆板凳上,怯生生得朝着自己笑,像一株葵花般,光灿灿的;他更怀念母亲,自己出来了,没有人给母亲添把手,母亲的活儿能干完吗?家里的事能应付得来吗?

想到这里,祖父的眼泪就扑簌扑簌落下来。

就在这时候,清亮亮的歌声响起,驱散了祖父心中的担忧和悲伤。

祖父听出那是母亲经常唱的歌儿。

“月牙弯弯哟,

天空蓝蓝哟,

草儿遍地哟,

马儿酣睡哟,

花儿多彩哟,

山峦青青哟,

河水闪闪哟,

鱼儿游游哟,

云朵白白哟,

夜色静静哟。”

祖父从窗户探出头,张望着,白花花的院子里,豆花正站在一树桃花下,她一边摇着小脑袋,一边用细细的稚嫩的嗓子唱着歌儿,她的小脑袋一晃一晃得,白皙的脸蛋朦胧得被月光笼罩着,微微卷曲的头发在风中轻轻抖动着。

那并不是母亲温柔慈爱的声音,却是孩童般天真纯净的声音,祖父在歌声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在这千里之外的菜铺子,找到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祖父在墙角里找到一个小罐子,他将小罐子外壳上的泥渍轻轻擦掉,用水冲洗了,干干净净放在太阳底下,祖父将金灿灿的铜板擦得锃亮锃亮,放进小罐子里,罐子中传出铜板跌落在铁皮上的清脆声。

到年关时,祖父已经攒够大半罐子铜板了。

祖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他将铜板儿哗啦一下倒在桌子上,明晃晃的铜板四散开去。祖父认真数了两遍,最后确定了,铜板总共有95个。他感到有些难以置信,整个人就像飘到天空中的白云上去了一样。他第一次拥有了这么一大笔钱。


临近年关了,伙计们同往年一样,早早收拾好行李,回家过年去了。

阿壮见到祖父,“阿坚你打算什么时间回家?”祖父的脸涨得通红,“我,我还没有想好哩。”

“那就快点想,早些回去。家里人惦记着你哩。”

祖父点点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祖父沉默得趴在窗棱上,看着熟悉的阿三阿壮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漫天大雪中。祖父的心中有些难过,他将头深深埋进胳膊里,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三叔从外面走进来,他呼唤着祖父的名字。“阿坚,阿坚,你来。”

祖父看着三叔,他的眼睛已经红肿,他抬起胳膊,迅速将泪水擦掉。他不想让三叔看到自己的这番模样。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祖父张了张嘴,用沙哑的声音回应三叔,“铺子上的事情都忙好了,我去房间里呆着吧。”

“阿坚,今年回不了家,莫难过,再等一年,将所有本事都学会了,你就可以回家过年了。今天是除夕夜,来和三叔,三婶儿,豆芽一起过吧。”三叔拍了拍祖父的肩膀。

祖父的心中涌动起一股温热的暖流,他用力点点头,跟着三叔穿过里堂,暗黄色的灯光下,三婶儿笑盈盈得坐在桌子旁边,旁边坐着漂亮的豆花。

枣红色的圆桌上摆满着四碗白面饺子。屋子中弥漫着浓浓的肉香味儿。

祖父的眼睛溢满了泪水,他的脚步越发沉重,内心更是激动万分,他朝着圆桌走过去。

扎着两个羊角辫的豆花走上来,拉起祖父布满茧子的手,“阿坚哥哥,父亲和母亲都说了,今年咱们一起过年。跟豆花一起过年你开心吗?”

祖父用力点点头,他抚摸着豆花光滑的额头。

三婶儿招呼祖父坐下。将一碗白花花的饺子端到祖父手上。

祖父接过饺子,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到浮着油光的汤水中。

“娃儿,莫哭,这是好事情哩,等明年回去了,你就有钱盖房子娶媳妇了。你们全家都为你高兴啊。”三叔将手放在祖父的肩膀上。

祖父抬起头,他的脸上挂满了泪,嘴还在朝三叔笑。三叔将祖父紧紧揽在怀中。豆花也上来抱住祖父的胳膊。三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祖父大口大口得吃着白面饺子。香香的饺子吃进嘴里爽滑爽滑的,落到肚子中沉甸甸的,让他的一颗漂浮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亮晶晶的星星高高挂在天上。就像祖父心中明晃晃的故乡,离着那么近,但又那么远。

吃过了除夕饭,祖父回到房间,和着衣服沉沉睡过去。梦中,他回到了姚家村,回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他的身边站着的,是亲切的弟弟妹妹,是慈爱的母亲,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祖父在梦中甜甜得笑着,他的眼角有泪水流下,浸湿了白色的枕巾。


转过年后,三叔就开始让祖父学做账房中的活儿了,祖父学到的算术和汉字就全部派上了用场。三叔教祖父记录每一笔交易,祖父的脑子也灵光,人也勤奋,学得既快又扎实。

八月初,祖父已经能将整个账房的活儿安置得妥妥当当的了。

三叔满意得点点头,他这两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这孩子扎实地掌握好了开菜铺子的手艺,这样他也就对得起老祖母的嘱托了。

祖父的存钱罐也变得沉甸甸。


年关很快又到了,阿壮和阿三陆陆续续回家了。三叔坐在堂上算账,他抬起眼镜,招呼祖父,祖父走过去。

“娃儿,今年就要回家过年了,阿壮和阿三都回去了,你这两天也准备准备,早些回去吧。”三叔对祖父说。

祖父泪光岑岑得看着烛光下头发苍白的三叔,哽咽着回答道,“三叔,不着急,我做完这两天的活儿再走。阿三和阿壮走了,我若是再走,菜铺子上会忙不过来。我再说,这一走,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我还想在菜铺子上多待几天。早走晚走几天不要紧,只要能在年三十儿那天赶回家,就可以了。”

“你这孩子,让你走你走就是了,你三婶儿早就给你备好了回家的干粮和水,你快快去取了回家吧。”三叔推着祖父。

他当然舍不得这个勤劳实诚的孩子,但他知道,祖父终归是要回到家乡去的。他的人生还长着哩。

豆花从门口窜出来,两根小辫子上系着红艳艳的头绳,鹅蛋形的脸庞上挂着糯糯的笑容,她拉住祖父的胳膊,不解得问,“阿坚哥哥,你今年要回家过年吗?来年什么时候回来?豆花在这儿等着你哩。”

祖父看着温柔可爱的豆花,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怕把豆花儿弄哭了。

“豆花,懂事些。你阿坚哥哥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你每天都在父母身边,阿坚哥哥也有自己的父母,他总归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的。”

豆花撇着嘴,哭了。她的一张小脸皱巴巴得挂满了泪水,哀伤的眼睛如同一只小猫。

祖父抱起豆花,拍打着豆花的后背,将豆花的小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豆花莫哭,阿坚哥哥答应你,以后有空了,一定会回来看你。”

豆花眨着眼睛,用力点点头。“我晓得了,阿坚哥哥你快快回家,但是咱们约好了,以后一定要回来看豆花,莫忘了豆花。”


腊月28日,三婶早早起床,她做了一碗香喷喷的青菜面,端到祖父面前。如同祖父第一次来到菜铺子那天。

祖父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和热气腾腾的青菜面,嗓子眼儿里全是泪。

“安心回去吧,阿坚。这两年你很努力,铺子里的所有活儿都能顶起来了,我也放心了。以后回到乡里,好好努力,多给家里挣些钱,若是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问题,就写信来,三叔会帮你想办法的。”三叔依旧穿着那件灰色长袍,就像最初见相见时的模样,如同一棵白杨树,静默站在那里,背挺得直直的。

“三叔、三婶和豆花都会一直记挂你的,以后有空你一定要回来看看,菜铺子永远是你的家。”三婶儿抱着豆花,对祖父嘱咐道。她温柔的脸垂下泪来。

“恩,我记得了,谢谢三叔三婶儿对我的教导,我永远不会忘记您们的恩情。以后若是有了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望你们。菜铺子若是有事儿,就托人喊我,我一定会来帮忙。”祖父点点头。他的泪不争气得流淌下来。

祖父背起干粮,朝着三叔三婶和豆花挥挥手,缓缓走到街口上,祖父的头发密密的,黑黑的,被大风挂起来,扬在空中,黝黑的脸庞上挂满了泪。

大风吹来,将他的泪结成了冰。

“路上小心啊,阿坚,下了这么大的雪,不要慌张,一定要走的慢些。”三婶抱着豆花,在身后大喊。

豆花的鼻子哭得通红,她的小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豆花莫哭,等到春天来姚家谷场,阿坚哥哥带你去河滩上玩。”祖父转过身来,雪飞进了他的口中。

黎明的太阳刚刚升起,整个镇上还是灰蒙蒙的一片,灰暗的高瓦房和长长的大马路并不怎么清晰,光与影也是淡淡的。祖父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坚实得朝着姚家谷场走去。

三叔三婶儿和豆花在漫天的风雪里静静得站着,像极了两棵挺拔的白杨树,祖父渐渐远去,在漫天风雪里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终消失不见。


祖父在大雪里走了两天,他不休息,饿了渴了就停下来吃一口喝一口,寒风把他的耳朵吹得通红,他感觉不到疼,心中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早早回到姚家谷场!

大年三十傍晚,祖父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姚家谷场,他的内心欢呼雀跃,他终于再次回到了家乡!他抬起腿,朝着那个灰蒙蒙的村落奔跑过去!

脚上的一只草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

祖父依旧跑着,他的心中热腾腾的。

飞奔的祖父在茫茫的雪原中如同一只悲壮的牦牛。

突然之间,祖父看到前面出现四个熟悉的人影,他停下脚步,竟是老祖母和三个弟弟妹妹妹们,他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大雪里,等着他回家。

祖父的眼眶中溢满泪水,喜悦,惊喜,感激在他的心中撞击着,他大声喊着,“母亲,阿金,阿银,阿雨,我回来了,你们的阿坚哥回来了。”

祖父扑进老祖母的怀抱中,老泪纵横,她的孩子又回来了!个子更高了,身体也更加结实了!

三个孩子也紧紧抱住祖父,他们亲切地喊他“大哥,大哥!”

一声声喊声重重撞击着祖父温热的心脏。祖父的内心被一股热流紧紧包裹着。

五个人在风雪中紧紧依偎,慢慢走回姚家谷场。

黑暗的天空中绽放出耀眼的烟火。


“那你以后有再回到菜铺子吗?祖父?”我抬着眼睛,静静看着炉中的火苗,它们窜得老高。如同吐着芯子的蛇,黑色的炉盖上,均匀地摆放着或圆或方的地瓜条,充满了水分的地瓜条被热气熏烤着,发出呲呲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香甜,冲击着我的鼻腔和味蕾。

我从墙上挂着的筷笼里取下筷子,将烤熟的地瓜条拾起来,夹进旁边的白色盘子里。

“没有,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祖父望着漫天的大雪,重重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们呢?”我问。“两天的路程也不是很远啊。”

“我很想念他们,我现在还记得三婶儿给我做清汤面的样子,层层白雾在她耷拉下的发丝中穿过,柔和白净的脸蛋就像我的母亲一般;我记得三叔站在账房旁教导我的样子,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衫,黑色的裤子垂在鞋尖上,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他总是高高挺挺的,但我一点也不怕他,反而觉得他亲切;我记得豆花笑起来的样子,晶亮亮甜丝丝的,她坐在院子里,喊我阿坚哥哥,她还伸出白嫩嫩的小手问我要糖葫芦;我记得阿壮和阿三走在前面,厚实的肩膀让我觉得踏实,他们转过头来,朝着我憨憨得笑,我也朝着他们憨憨得笑。”祖父的眼睛湿润了。

“离开省城的第三年,我去过菜铺子,但是那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了,三叔一家都不在了,阿坚和阿三也都不在了。书品铺子的老板娘好心告诉我,日本兵进来了,他们强行占领了菜铺子,三叔三婶儿和豆花一夜之间全消失了。有人说看到日本兵将三叔一家赶到其他地方去了,也有人说豆花被杀害了,三叔三婶也跟着生病死了,还有人说他们一家都被日本兵抓去大院里,再也没有出来。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我也有去周围的村子寻,但始终没有找到,他们就那样消失不见了。我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祖父重重叹了口气,他的眼眶通红通红的,高大的身子不住地颤栗。

我的心中有些酸涩,“或许他们去到其他地方开菜铺子了,他们一家过得比之前还好哩。喏,祖父,你吃,地瓜条是甜的。”

祖父接过地瓜条,不说话。

他定定得看着漫天的雪花。眼前再次浮现出三叔三婶和豆花站在大雪里的样子,那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场景。

风呼啸着吹过巷子,将细玉般的雪卷起来,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祖父走了以后,我经常想起他给我讲年少时候的场景,他的眼中总是泛着泪光,我知道他很想念那些带给他温暖的亲人,那些教导他成长的人,遗憾的是,他们再也不能相见了。就像多年之后的我,即使再怀念祖父,也是天各一方,只能在睡梦中见到祖父的模样了。

长大后的每个人,都越发怀念小时候亲人给予的温暖,我们回首往事,记忆仍旧清晰,那些人却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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