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朋友

【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豆瓣阅读,作者:恩雅,文责自负】

程琳已经编制好一份投标文件,审核过两份合同。中午下班前,她还要再给几位甲方打电话催要设计费。拖欠设计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原本签订合同后就应该支付预付款的项目,现在要等到审图合格或项目开工才支付,有的项目甚至已经竣工验收了,还没有收到任何费用。领导说账户上快没钱了还不去催费,而甲方却说“你们不就画几张图”。每次打电话前,程琳都要做几次深呼吸,然后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程琳在一家设计院担任经营部副主任一职。经营部没有主任,她这副主任的职位已经十多年了。领导时常提醒她主任的位置还空着,跟她说好好干。刚开始她也确实充满了期待,后来才忽然想明白:同样的工作,公司为什么要多承担一些工资呢?她真的喜欢自己的工作,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工作态度,升职加薪已经变成如其所是的事情。

办公室里有张黑色皮沙发,那是程琳午休的地方。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半个小时吃饭,半个小时午休,剩下的一个小时可以看喜欢的书。最近几年,程琳在反复看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

公司小,经营部更小。部门里所有的工作都要由她跟汤恩两个人来完成。汤恩是去年来到单位的,大学里学的结构设计,毕业后曾在别的单位做了两年文员的工作。汤恩本来是想做设计岗的,可一是设计所人员饱和,二是经营部缺人,领导就让她来到经营部。

临近下班,汤恩走到程琳跟前说:“程琳姐,你出来一下。”

程琳跟着汤恩来到电梯口。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汤恩说。

“怎么这么说?”程琳问。

程琳不知道汤恩为什么会忽然说这样的话。她迅速地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最近与汤恩相处的时光,实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会让汤恩有这样的想法。

“没什么。没有就好。”

“你很好,你的工作做得也很好,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但是,你这样问,肯定是因为我有不妥的地方才让你有这样的误解。你跟我说一下,为什么会这么想?”

“没什么。”汤恩注视着程琳的棕色大衣说道,“你的衣服起球了。”

“啊,是的。你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及时跟我说。”

程琳想跟汤恩好好聊聊,可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正陆陆续续地来到电梯口,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程琳拿着一块棕色的抹布将办公桌擦干净后,开始清理汤恩的工位。汤恩的键盘上面有一些白色粉末。她用抹布擦了一下,那些粉末掉进了按键之间的缝隙里,拿起键盘倒扣在桌子上的一瞬间,从键盘里掉落下一大片粉末,白茫茫地落在桌子上。程琳仔细看了看,块状的粉末,很像头屑,是汤恩从手指上撕下来的皮屑。

汤恩有个习惯,撕指甲下面的皮。她的指甲下面的那片皮肤,总是血淋淋的。

程琳第一次发现那些伤口,忍不住将汤恩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这得多疼啊,”程琳说,“以后别再撕了好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怪癖,只要不伤害到别人或自己,就没有必要特意纠正。程琳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睡觉时习惯吮吸着自己的胳膊。一个男同事每完成一项工作,都会将脖子扭动得咯吱响。程琳把汤恩这个行为也理解为这样的怪癖,可每次看到她那血糊糊的手指,还是会心疼。她想自己或许可以做些什么来缓解汤恩的这种行为。

结构室有人离职时,程琳立即带着汤恩找到人力资源部的小周。小周带着常有的职业微笑说等领导出差回来,他一定会向领导提出来,让汤恩填补那个空缺的。

最后汤恩还是没有调岗成功。领导的答复是她已经好久没有做过设计了,时代进步得这么快,规范、技术不断更新,她已经跟不上了。经营部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部门,好好干,照样有前途。

这件事情结束后,程琳开始感到自己似乎欠了汤恩一些什么。

又下雨了。进入九月以来,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四场雨。郑州本来就是冬夏长、春秋短的地方,今年干脆直接从夏天过渡到冬天了。

十月份,程琳要参加造价师考试。今年要考识图算量,她最不擅长的科目。程琳大学学的是管理学,现在让她坐在考场上用四个小时去算清楚图纸上的柱梁墙板的混凝土量,一想起来,她就紧张得发抖。

最后一门了。通过这门考试,她就可以取得一级注册造价师证书了。四年滚动制,今年也是最后一年,如果这门考试通不过,前三门考试成绩全都要作废了。

即使取得证书后做的依然是现在的工作,可她真的很想通过考试。跟建筑师证、结构师证书一样,这可是国家下发的注册证书。

每天下班,同事们离开后,她会关起办公室的门,做一套模拟题。结束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她乘坐地铁回到家时,她的丈夫已经带着两个孩子睡着了。第二天出门上班时,孩子们还没有起床。连着好几天,她都没有跟他们说话,没有陪伴他们。她只在他们熟睡的时候,打开卧室的门,为他们盖好被子,再仔细看一会儿他们。

幸运的是,丈夫张宇是支持和理解她的。他只有中专的学历,觉得程琳学习的那些东西很深奥,对她能做出这么难的题很佩服。程琳专心备考的时候,就由他照顾孩子们的饮食起居,辅导作业。

“等我考完试,一定会好好陪你们。我要给你鞠个躬。”程琳对张宇说。

无论结局如何,十月份都会到来。通过通不过,都会有一个结果出来。

考试那天依然在下雨,天气更冷了。等待进场时,程琳发现同她一起参加考试的有两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还有一位穿着袈裟的和尚。

张宇将车停放在距离考场门口最近的车位上,远远地看见程琳从考场出来,连忙下车撑着雨伞走了过去,牵着她的手坐回车里。他帮她系好安全带,从怀里掏出一块儿有些烫手的烤红薯塞在她的手里。

张宇没有问她考得怎样。他知道她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再也不要考试了。”程琳说。

“好,咱再也不考了。”

考试成绩出来那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西方的平安夜。程琳对这次的成绩没有期待,她已经开始投入下一轮的复习。可她还是希望自己有一点运气。成绩九点半出来公示,她六点起床时就开始紧张不安。

她继续像往常一样忙碌着工作,不断地深呼吸,提醒自己专注于手中的事情,不要想成绩。

72分,满分120分。她考出了及格线的成绩。

程琳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她跑到卫生间,关闭挡板,又哭又笑。

一定有一位神,程琳想,一定有神在看着她。那神伟大而慈悲,他一定觉得她虽然笨,可她实在太辛苦了,他可怜她,就让她通过了。她感激他。

过了二十分钟,她才平静一些。她发信息给张宇分享自己的喜悦。他回短信说我就知道你会通过的,你这么努力,这么好,你就应该考过。

第二天,程琳买了水果与同事们分享。给别的部门送水果之前,程琳挑出来一个大苹果、两个香蕉、一把冬枣放在汤恩的办公桌上。

“吃些水果,补充点维生素。”程琳说。

“谢谢。”汤恩头也不抬地说。

回到办公室,程琳发现汤恩没吃那些水果。两天后,那些水果还摆放在那里,办公室有暖气,已经不那么新鲜了。

过完周末,周一早上,程琳来到办公室,发现那些水果还在汤恩的桌子上。程琳把还能吃的苹果拿回自己的工位,把腐坏的香蕉和冬枣扔进垃圾桶里。

程琳曾因为痛经晕倒过两次,一次是在高中,一次是在大学的时候。工作之后,这种疼痛,还是没有完全消失。

她的脸色苍白,弯着腰坐在工位上。她想站起来接一杯热水暖暖肚子,可却动不得。

“你能帮我倒一杯水吗?”程琳对汤恩说。

汤恩端起程琳的水杯接了热水,将一盒布洛芬放在程琳的办公桌上。

“管用吗?”程琳问。

“试试不就知道了。”汤恩说。

设计所的一个男同事将一摞验收资料放在程琳的面前,说这些都是需要盖章的资料。着急用,甲方在办公室等着。

“我去盖章。”汤恩说。

“洛阳项目的标书咋样了?上午能出来吗?淅川项目的费用你再催一下吧?”那个男同事说。

“你没看见她不舒服吗?你这么着急是要去投胎吗?”汤恩吼道。

程琳被汤恩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坐直了身子。吃下的布洛芬好像发挥作用,腹部没那么疼了。

程琳发现自己对汤恩的了解是不够的,应该多多关心她,了解她的兴趣、烦恼,就像朋友那样。

第二天,程琳无意间听到汤恩在电话里向黄牛询问门票价格的事情。

“你要去看演唱会吗?”程琳问,“谁的演唱会啊?”

“不重要。”

汤恩骑着自行车沿纬四路往公司去,一个路口拐弯的时候,撞在了一辆直行的小轿车的后视镜上。汤恩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她从地上爬起来,想自己闯祸了,把人家的车撞坏了,要赔钱的。

开车的男人从车里走出来,扶起汤恩的自行车,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事儿。”汤恩说

汤恩看了一眼那辆车,还好后视镜没有被撞坏,便慌慌张张地骑上自行车

汤恩一瘸一拐地走进办公室。

“你怎么了?”程琳问。

“没事儿。”

“你摔倒了?受伤了?”

“没事儿。”

“把裤子拉起来。”

“没事儿。”

汤恩还是让程琳看了自己的膝盖。破了一大块儿皮,伤口周围也青肿起来。

程琳从抽屉里取出棉签、碘伏,轻轻地把汤恩膝盖上的伤口擦拭了一遍。

“疼吧?很疼吧?”

“没事儿。”

汤恩有些想哭。不是因为伤口,而是程琳,她让汤恩想哭。

汤恩离职了。她上午告诉程琳自己要离开,下午就办好所有的交接手续。

程琳说晚上一起吃个饭,汤恩说要去同学那里,高铁票已经订好了,时间来不及。

程琳送给汤恩一个玫红色封面的记事本,上面印着一朵金色的玫瑰。她知道这种留念的方式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可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这个给你。”汤恩将一盒未拆封的布洛芬递给程琳。

程琳接过布洛芬,手指轻轻摩挲着包装盒,说:“谢谢你,汤恩。”

送汤恩下电梯时,程琳伸开双臂,试图给她一个拥抱。汤恩察觉到程琳的意图,连忙后退几步。

程琳其实挺佩服汤恩,佩服她说不干就不干的勇气。在这里不开心,换个工作,换个新的环境,接触新的同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或许会快乐一些。

汤恩的空缺很快被一个叫童童的毕业生填补。

童童极具年轻人的朝气,每天都热情洋溢,像一个小太阳。

她们一起吃午饭,午休的时候一起做八段锦。她们分享喜欢的电影、书、香水、小零食和明星八卦。她俩的生日前后只差一天。程琳送了童童一支口红,童童送给程琳一套护肤品。她俩吃了麻辣香锅,分享了一个六寸的生日蛋糕。

立秋那天,程琳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秋天里的第一杯奶茶”宣传,对商家的营销手段和消费者的从众心理很是不屑。可中午时分,收到童童送来的奶茶,她既惊讶又欣喜。

跟童童在一起,程琳感到温暖而开心。在工作上,她们配合得也很有默契,上班变成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有个省外的招投标平台,办理注册的时候用的是汤恩的手机号,登录系统的时候需要汤恩发一个验证码。也就是在有项目投标时,程琳联系了汤恩一次。收到汤恩发来的验证码后,程琳说了几句寒暄的话,汤恩没有回应。

后来童童把那个平台联系方式换成了她自己的手机号码,程琳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汤恩了。

程琳松了口气,她想汤恩得对自己有多不满多讨厌,才会不愿意跟自己有任何联系?还好都结束了。

转眼间,两年的时间过去了。

一个下午,程琳正坐在工位上喝着一杯雀巢速溶咖啡,试图尽快进入工作状态时,一个同事走过来说楼下有人找。

程琳下了楼。一对夫妻在大厅里站着。女人穿着白上衣黑裤子,看起来很干净。男人又黑又瘦,皱着眉头。

“你好,程主任。我们是汤恩的爸爸妈妈。”男人看见程琳,连忙走上前。

“汤恩?哦,汤恩。叔叔阿姨,您们好。”程琳已经好久没有听人提起过汤恩的名字了。

“程主任,麻烦你帮忙回忆一下,上一次联系恩恩是什么时候?”汤恩的爸爸问。

程琳掏出手机,看了看聊天记录。

“2023年6月,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我给她打了个电话。”

“你从电话里能听出来她当时的状态吗?你知道她新公司的名字、地址吗?”

“我们的通话很短,从电话中听不出来什么。我不知道她的新单位。我问过她,但她没有告诉我,只说还在郑州,在惠济区,一个跟她的专业对口的工作,但不是设计,类似软件开发销售的岗位。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今年春节过后,我们就联系不上她了。这都快大半年了。我们打电话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我们没有办法了,才来麻烦您的。她没有跟我们说换工作的事情。我们还是从你们领导那里才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

“你们报过警吗?”

“我们家是洛阳的,我们去派出所,可派出所的人说她上了大学之后就把户口迁走了,她的工作地在郑州,我们应该来郑州报案。”

“她之前在纬四路住,现在还在那里吗?”

“我们去过她之前租的房子,房东说她早就搬走了。”

“纬四路应该属于花园路派出所,您们去报案,即使不属于那里管辖,他们也会告诉您们应该去哪里报案。别担心。我也给她打电话、发信息,联系上她后,我第一时间告诉您。”

“你跟她联系,如果她接了电话或回了短信,你也不用说是我们让您联系的,只要确保她还好好的,我们也就放心了。如果我们有了她的消息,也会及时跟你说。”

“好的。她可能只是想自己待着,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追求自我独立。”

“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汤恩的妈妈哭了起来。

程琳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深吸一口气,上前抱住汤恩妈妈的肩膀说不会有事儿的。

“恩恩在家的时候不爱跟我们交流,关于她的同事朋友,她很少跟我们提起。但她好几次讲到你。你的两个孩子一个是2015年9月出生的,一个是2020年4月出生的。你的老公是做房产中介的。你的妈妈跟哥哥都在郑州,你每个月都会带着孩子去看望他们。你很喜欢看书。对吧?这些都是她跟我们说的。她跟我们提起你的时候是笑着的。她很喜欢你,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回到办公室,程琳找到了汤恩的身份证、毕业证、职称证扫描件,整理好发给汤恩的父母。程琳在电脑里发现之前公司要求填写的一个表格,上面有紧急联系人一栏,上面大多写的父母、恋人或者伴侣的联系方式。程琳找到汤恩填写的联系人,上面写的是程琳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程琳把一份图纸递给童童,说:“汤恩,这个项目需要做个报价,你抽空起草一下吧?”

“请叫我童童”。童童说

“哦,抱歉,真是抱歉。”

“非常有关系。罚你今天中午请我吃煎饼果子”。

“没问题。”

“程琳姐,我现在用的电脑是汤恩姐之前用过的那台吧?这里有一个文档,你看一下。”

文档上面写着:“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

程琳闭上眼睛,半天才缓过来说:“我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汤恩那里,我以为自己已经尽职尽责。我以为她讨厌我,不愿与我交谈,也不想和我共事。我以为与她保持距离是对她的尊重,是最合适的方式。我错了。如果当时我能对她更好一些,我能多一分耐心和智慧,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汤恩醒来的时候已经深夜了。她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房间里很黑。她赤着脚下床,在厨房的沥水台上摸到一支打火机和一支蜡烛。汤恩点燃蜡烛时,看见一只蟑螂正从一袋方便面上爬过。汤恩将蟑螂捏住,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又放它离开了。

“这个世界更早的时候是属于蟑螂的,它们比人类来得早。”有一次,程琳跟她的孩子打电话,汤恩听到程琳这样说。她喜欢偷听程琳打电话。很有意思。

汤恩将那袋方便面捏碎吃掉后,打开水龙头接半杯水,吞下两颗药片,重新躺回了床上。

汤恩很快又开始做梦:

一只麻雀站在一块绿色的铁皮板上。

一群人在聚会。啤酒、烤串、烧炭、水果切块儿、一摞摞的盘子、DJ音乐、兴奋地交谈、争吵以及一切结束之后的一片狼藉。

天空飞来一只黑色的大鸟。它在她的头顶盘旋。她害怕它会忽然冲下来撕破她的头皮或啄瞎她的眼睛。

汤恩想从梦中醒来,但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她出现在一节拥挤的地铁车厢,列车缓缓滑入站台,车门即将开启。她想下车却被人群推搡着,双脚像被粘住了,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滴滴滴”提示音炸开,车门正合拢。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带她穿过人群,朝出口渐窄的光走去。

汤恩抬头看见程琳的侧脸。

程琳穿着睡衣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面用电饼铛煎鸡蛋。孩子醒来之前,她要为他们准备好早餐。这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云南昆明的号码。

电话那头,一个女孩用既惊恐又悲伤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像是梦呓或在自言自语。程琳没有打断对方,仔细听着,直到通话一分钟后,才听清楚:“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

“汤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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