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和一个老姑娘的故事。
时光让我记得你,一直没忘记。
—— 胡壵
2008年的母亲节是5月11号,汶川大地震的前一天。
那场灾难实在是太沉重太深刻,全国人民都在哭泣,我再刻意,也无法强迫自己忘记。
光阴流淌,按照家乡过十不过九的说法,这是你离去的第十年。
十年,时光走了很久,很快又很慢,发生了很多事情,来来往往,我遇见很多人,可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你。
岁月喑哑,十年如一日,思卿不得归。
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你还在我的生命里,生生不息。
01
失去你的那一年,我十岁。
夏天之前,你在医院住了很久,那间病房的光线不好,清冷的白炽灯从早亮到晚,照得你的脸苍白没有血色。
我每天中午推门而入的时候,你都转过头,缓慢费劲地抬起挂吊瓶的手,指向小茶几上的水果,微弱地开口“跑累了,快歇一歇。”
当时太小,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医院住那么久;也没有问大人,觉得一直住着挺好的,离我学校那么近,我一放学就可以跑来见你,还能贴着你,晚上睡觉前摸一下你肚子上的肉肉。
柳树抽芽的时候,你出院了。
大人们说,“咱家院子里的太阳好,我们回去晒太阳。”
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啊,我去看你的时候,你的脸肯定充满光亮,被太阳照得暖融融,脸贴上去会很柔软很温暖。
挂水很疼,吃药很苦,好起来你就再也不会难受了。
五月份的时候,你已经在家里将养了小半年。
现在,我竟丝毫记不起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5月11号那一天,阳光很好,初夏有些聒噪,妈妈一大早就出去压了绿凉面,夸面的颜色真好,再擦个凉粉,送过去让你尝尝。
她喊我,“你去你外婆家吗?和我一起走。”
活了二十年,经历过一些后悔的事情。
当时的回答,是最后悔的一件。
“哎呀,我想看电视。你去吧,我下次再去。”
“那我走了,你自己吃。”
妈妈没有强硬,我就在电视前坐了一下午,直到眼睛发酸,直到有人敲门。
打开之后,是姐夫。“外婆走了,我来取个东西。你就不去了,先待着。”
之后妈妈也回来了,边进屋边说,“你外婆过世了,晚上冷,我来拿个羽绒服,完了让你爸把你带来,我先走了。”
我没有在她脸上捕捉到过多的表情,只是很着急、步伐很乱的样子,马上就要走。
我以为你不行了,愣在那儿,“我也要去。”
可这句话“嘭”地一声被夹在门缝里,空荡荡的屋子又剩下我一个人。
后来我才明白,当时妈妈她们根本来不及悲伤。
02
根据风水先生算的下葬时日,你的白事办了七天。
是因为当时太小,无法体会失去你的那种感觉,还是因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你的丧礼上,我的表现异常平静。
我穿着孝服,听从大人们的安排,该跪就跪,该点纸就点纸,该吃饭就吃饭,去学校给老师请假的时候还毕恭毕敬地说,“谢谢老师,我回来之后会把落下的作业都补上的。”
我还会笑,当有人吆喝所有的孝子跪在一起必须哭的时候,看着旁边大家都在擦袖子抹眼泪,我就拉拉旁边姐姐的袖子,小声问她:
“姐姐,为什么他说哭大家就要哭,为什么一喊你们就能哭出来,为什么喊停又不让大家哭下去。”
姐姐说,“大家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别多问,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真的哭不出来,尝试无果。
不是很明白这种说哭就哭、说停就停的行为,大家哭的时候,我还能把嘴角向上拉起弧度,“这些人好神奇,好假。”
会有不相熟的亲戚戏谑,“你外婆最疼的就是你,你这两天情绪这么稳定,看来她白疼了,疼错人了。”
嗓子眼顿时被噎住,手一点一点攥紧宽大孝服的衣角,抬头,垂眼,默然走开。
是啊,你疼错了,我不孝。
在灵堂守孝的时候,你就躺在离我两米不到的帘子后面,安静,没有呼吸;外面这么吵,爱热闹的你也不起身看看,这不像你。
丧礼的第四天,傍晚,天还很亮,我站在大门外,盯着那丛割手的冰草发呆。
妈妈朝我走过来,红肿的眼眸里噙着一汪湖水。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
她轻轻抱住我,没有说话,脆弱得像个孩子。
空气凝滞了好久,终于,是我问她,“妈,外婆是不在了吗?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好像突然间清醒,那一刻才明白过来,原来你真的,真的不在了。
再也忍不住,我趴在妈妈的肩上嚎啕大哭,“妈,我没有外婆了;妈,我没有外婆了啊……”
嘴里反反复复只有这几句话,没有意识,没有思维,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一直掉眼泪。
姐姐给我抹眼泪,“好了好了,乖,不哭了啊,坚强一点,乖……”
大家过来抱住我,每个人的眼底都是一片猩红,眼泪肆虐地流淌;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们好可怜好可怜,我们被你抛弃,你不要我们了。
不知道哭到了什么时候,直到嗓子哑,发不出声音只能“呜”,我慢慢停止宣泄。
下葬的那天早上,他们准许我们见你最后一眼,便开了棺。
你躺在那里,两只手合起放在胸前,闭眼安睡;白,你的皮肤晶莹剔透的白,每根发丝都柔顺,干干净净;你睡着的样子好美,比睡美人、比海的女儿还美,我都能想象你下一秒睁眼,看到这么多人惊艳的目光,肯定羞答答地说“别看了。”
那个时候,我真想过去抱住你。
以前,都是我搂着你睡觉,故意拿我的冰手摸你的肚皮,听你被冻得“滋”的时候嘿嘿笑。
我知道,你一个人肯定很冷,你肯定愿意我去温暖你,就像从小到大,我每次冰你,你都舍不得拿开我的手一样。
可我不敢,你穿戴得那么整齐,被我弄乱了怎么办,我把衣服弄皱了怎么办,别人会说我的。他们骂我我会哭,我在你面前哭你会着急的,你会怪他们欺负我;这一切,让你听见就不好了。
所以你原谅我,我看了你一眼之后就赶紧挤出人群跑到最后面,我怕我忍不住,怕给你丢脸。
你就葬在后山,离家很近的地方。
妈妈她们说,“这个地方好,妈之前说‘把我就埋在山后面,这样家里一炒菜,我就能闻见香味了’。”
你真聪明,你和风水先生算得一样,也算是如愿以偿。
那天淅淅沥沥地飘着雨,我感受不到雨滴是大是小,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里,每一步都近乎栽倒。
棺材一寸一寸被放进墓坑,我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我们真的要分离了。
从此天人两隔。
我哭着喊着不要,不要把你埋进去,不要和你分开,可换来的,只是更沉痛地告别。
黄土一铲一铲地扬起、落下,遮盖、掩埋,重重地砸在棺材盖上。他们好残忍,这样会吵到你,你在里面冷了怎么办,我见不到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害怕怎么办……
最终,一方矮矮的坟墓,你在里头,我在外头。
唢呐声停、推土成坟的那一刻,声嘶力竭也变成无声呜咽。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心里好空,看什么都不真实,根本感觉不到痛,呆痴痴地,趴在地上,眼泪都流不出来。
伏地磕头,雨水刷尽我所有的挣扎和徒劳。
03
如今,十年过去了。
十年,外公已经90岁。
你要是还在,也是一枚老掉牙的92岁的老姑娘了。
时间带走一些人,你的外孙,你的女儿,你的儿媳。
留下外公一个人,真的很孤独。
他的步伐一天天缓慢,腰蜷了,腿弯了,我有时候跟在他后面,会听见他自己感叹,“唉,人彻底老了,腰疼腿也疼,不行喽。”
你的女儿们也一个个生出白发,因为有老父亲在,要么戴帽子要么染黑,一个个腰来腿不来,还没有外公身体好。
你过世的第二年,外公就把院子里的葡萄藤送人了,他没有精力照料;几年之后,家门外边那棵很大的桃树也叫人砍了,它结的桃子里面虫太多;后山的枣树是越长越好,可每年九月份成熟的时候,却滚的到处都是,大家都太忙,没有人来摘。
每年春天的时候,燕子还是会来房檐下筑巢,生一窝小燕子,饿的时候叫声齐刷刷很清脆。
你养的猫在你刚过世的时候老往你坟上跑,在坟前一趴就是一天;后来,它老得找不到了;再后来,它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都老了,分不清大小。
我也马上二十岁了。
十年间,从小学到大学,我离开家,出了省,来到陌生的城市读书。
我们时不时就会提起你。
妈妈她们说,“咱妈做饭的手艺就是好,想当年给我们做的那个饭……”
哥哥姐姐也说,“外婆就是讲究,七老八十了,每天都要梳头还是要照镜子别卡子……”
我们都一点一点从悲伤中走出来,起初哭着伤感,如今笑着怀缅。
当然,我们一直在想你,一直很想你。
你刚刚离去的那两年,妈妈会打我。
我不听话、跟她顶嘴的时候,她就会打我,在特别无奈特别崩溃的时候直呼我的名字,“你现在能这个样子是欺负我没有妈了吗?我没有妈了就好欺负吗……”
争吵会在这个时候停止,妈妈的声音透出浅薄的无力感,我们都不再言语,我僵硬地转身,回到卧室,关上门的那一刻瘫倒在地,眼泪决堤而下。
那个时候,真的特别特别想你。
你要是在,肯定会把我搂在怀里冲你姑娘吼回去,“打我娃干啥呢,敢打打我试试。”
可你不在了,没有人护着我了。
起初,我也会朝妈妈吼,“你打啊,你打死我算了。”
只是后来她不打我了,我长大了,比她高比她壮,她再也不打了。
想你的时候,我在好多个深夜把头埋进被子里偷偷地哭,不敢出声,用牙咬住被单,小声地呜咽,“对不起,没有去见你最后一面,对不起。”
有的时候会自我安慰,你那么爱美,是不是怕我看到你最后的模样不那么好看,就没让我去;你怕我去了,见到你就没有遗憾了,慢慢就会忘了你。
我猜肯定是这样,你要给我留好久好久、好深好深的难过,你要我永远记住你,是不是。
恭喜你啊老姑娘,你真聪明,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
这样的夜晚其实很幸福,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想你,哭哭笑笑,念你对我的好。
现在不这样了,我觉得天上的云是你,地上的草是你,耳边略过的风也是你。
我会看着它们想起你,但不会哭,不会难过了。每次想起你,心情都是一片明媚。
星空是你、河流是你、清风明月都是你。
你化做风雨,沐浴我、滋养我,你化作阳光,包容我、照耀我,微风略过耳畔,我都能感受到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低唱你的呢喃。
整个世界都是你,我一直生长在你怀里,我很满足。
也因为这样,再黑的路我也不怕,再远的地方我也不孤独;我知道,你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守护我。
还有,你不知道,我在努力活成你渴望的模样。
你没有读太多的书,我就努力多阅读多看书,读唐诗宋词里眉黛远山的少女,读民国落落大方的优雅女性,读十九世纪欧洲的古典美人,读她们的高贵和端庄。
对,她们都没你可爱。
你腿脚不好,我就去很多很多地方,用我的眼睛替你去看青山、瀑布、日落、流云,在每一个繁华荒凉的地方思念你;跑步、蹦极、攀岩,你没体验过的,我都替你试一试。
的确,还是我们窝在被子里看电视最舒服。
04
其实你对我有多好,无非是每次去看你,你都急着给我掏吃的,我们一起抽牛角看秦腔,我当你的拐杖,你带我出去烧麦子摘葡萄。夏天在院子里吃酸杏啃西瓜,冬天在屋内的炉子里拿牙签化水晶糖。
光阴一程又一程,春日的凉风秋日的黄昏,从我出生到你离开,哪怕横亘着七十二年的年岁,我们陪伴着走过了十年寒暑。
在彼此生命里的那十年,那些辉煌那些灿烂,足以让我下半生永久纪念。
我把对你的遗憾,一点一点回报在外公身上。
陪他吃饭聊天,看看新闻联播,晒晒太阳。他会夸我,说我听话说我乖,说我常关心他;可是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延缓他的衰老,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老去。
给他洗脚的时候,有时候也会想,我给你是一次都没洗过;不过,你那双缠过又放开的瘦脚,我倒是用怀抱给你捂了很多回。
外公已经90岁了,我好怕哪一天他会离开我,那一天我该怎么办,我根本不敢想象。
拜托你,你让他好好的,让我多陪他几年,让他多陪我几年,让时光慢点走,慢点走。
我这么努力,只希望在他身上,遗憾少一些。
最后。老姑娘,谢谢你。
谢谢你教给我简单、温暖、关怀和包容,让我学会善良、学会质朴。
也让我知道,如何在漫长的岁月里成长前行,怀念一个人,把对她的情感融入生活,去珍惜每一株青草,感恩每一条河流。
你别急,再过这么几十年,等我饱经沧桑体验过人世间的悲喜,我就去找你,永远陪着你。
那个时候,死亡,再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我们已然相遇,短暂分离,终会在时光的归处重逢。
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