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红袖和书源都留了下来。红袖和红拂睡在东房,书源一个人睡在西房。时值初秋,屋前那棵已经几十年了的梧桐树在掉落了第一片树叶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窸窸窣窣地,铺天盖地地飘散下金黄的叶片,就像是个绝望的落魄诗人,在无人的如水夜色下,抛洒着自己曾视如珍宝的手稿。书源睡在略带凉意的凉席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皎洁的月光透过格子木窗,在床前的地板上留下了一块菱形的亮光,像一弯正正方方的湖泊。那飘落的梧桐叶的影子就像是无心闯入这片湖泊的扁舟,无声地划过去,又消失无踪。书源觉得那片亮堂堂的方格里总有烟雾飘过,也不浓,淡淡的一层,就像是拂过水面的微风。看着看着书源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凉,听老人们说,死人的魂魄在六七之前都是要回来看看的,那飘过的烟雾说不定就是姨父的魂魄。四周静得出奇,挂钟的“嘀嗒”声显得格外的刺耳。远处发情了的猫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尖叫着。书源不由自主地躲进了羊毛毯里,毛茸茸的羊毛在他的耳边轻抚着,像是谁在低声呢喃着。不一会儿书源就被蒙出了一头的汗,睡意却还是迟迟不来,等他从毛毯中伸出头来,却看到了床头柜上姨父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男人正在对着他微笑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书源总觉得照片上的男人马上就能开口跟他说上几句话。书源顿时觉得脊梁背一阵发怵,又忍不住钻进了羊毛毯里,紧闭着双眼,头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流淌着,却已是无心顾及。就这样担惊受怕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书源才迷迷糊糊浅浅地睡着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书源就发烧了。红袖用体温计给他一量,居然烧到了39度,就慌里慌张地准备带着书源去诊所,却被红拂拦住了,红拂认真地说道:“我敢肯定清志昨天夜里是回来过的。我夜里听到了声响,书源怕是被他姨父惯了吧。他姨父生前那么喜欢他,经常在我面前念叨着要是能有个像书源那样的儿子就好了。”
红袖听得一愣一愣的,问道:“那怎么办?”
“你去商店买两刀纸钱,叫书源烧给他。烧的时候嘱咐他:你现在已经是那边的人了,不能再惯书源了,惯了书源是要得病的。”
红袖听了她的话,去商店买了纸,领着书源去张清志的坟上烧了,并把红拂的原话说了一遍。说来也怪,回去到了夜里,书源的烧倒也退了下去。至此书源有三年再也没踏进他姨娘的家里。
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深入开展和人们生育思想的转变,村上新生儿童的数量也在逐年减少。本来一个村就是一座小学,渐渐地三座村小学合并为一座,再到后来就只剩下一个镇小学了。由于代课教师是没有事业编制的临时教师,陈文斌也不得不被“清退”掉了。失业在家的陈文斌郁郁寡欢,地里的活做不顺手,想再找份办公室的工作却都因为年纪不小了而被拒绝了。无奈之下只好跟着村里的其他男人一起外出打工去了。
陈书源高中毕业之后也没再继续读下去,去外地找了份电子厂的工作,背着行李走出了家门。
陈家奶奶和爷爷前几年也相继过世了。几十年的老宅子里也就剩下红袖一个人,每天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虽说平日里也有几个婆娘约了打打麻将,可红袖却一天天地感觉心底发凉,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是那种如洪水般涌来的孤寂,毫无防备地,涌进她的每一根神经里。红袖可以从陈文斌每次打回来的电话里感觉到他在外面又有了新欢,而日渐长大的书源也一天天地跟她疏远起来。睡眠变得很浅,只要有一点声响便会被惊醒,要好一会儿才能缓过神来明白自己是睡在自己的家里。一个人的被窝,就算睡了大半夜还是冰冷的。窗外有呼啸的风声,橱子里有老鼠到处乱窜的声响,除此之外,仅有自己起伏的呼吸声。
红拂的两个女儿都出了嫁,现在也就只剩下了红拂一个人孤身在家,日渐衰老。在东河村里,年纪不大的寡妇和村上大差不差的孤身男人并起来一起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一辈子也就那么长,总得找个人一起相扶老去才是。张清志去世的时候红拂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却是再也没找一个,也有主动上门来说的鳏夫,是村头做木匠的丁大,为人忠厚老实,老婆前几年心脏病去世了。红拂被众人劝说了也试着想相处看看,但最终还是拒绝了。不是丁大不好,而是她心头始终还是放不下死去的他。红拂是深爱着张清志的,虽然她早就知道了他与自己妹妹的事,但还是毫无保留地爱着他,觉得这辈子唯一能让她感觉到生活并没有那么艰辛的事就是嫁给了那个眉清目秀的男人,给他生女持家。
东西河村之间建了高架桥,当年扎着大红绸缎的花渡船早已荒废在了岸边丛生的芦苇荡里,日晒雨淋着,只剩下了一堆腐朽不堪的废柴。当年唱着号子的艄公成了高架桥上的清洁工,每天穿着橘色工作服,从桥头扫到桥尾,再从桥尾扫到桥头,一扫就是一天。遇到当年乘船的熟人,便会停下来拄着大扫帚,脱下黑乎乎的手套,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来,请别人抽上一根,自己也来一根,聊上几句,等熟人走了,再继续扫下去。
红袖经常约了红拂回西河村娘家里去看望同样孤身在家的翠子。翠子现在已经腿脚不方便了,严重的关节炎,是年轻时生那个讨债鬼落下的病根子。每天只能拄根木棍,趁阳光正好的那会儿到邻居家走走,也不能多走的,走几步就要坐在路边休息好一大会儿。要是遇上阴雨天,两个膝盖骨是锥了心的疼,索性是连床边也不下的。大哥红军受大嫂制约着,也不太管这个跟他并无血缘关系的“继母”;二姐红英嫁的远,又忙着在深圳儿子那带孙子,也是很少回来的。
红袖俩姊妹来了,翠子比什么都开心。总是要挣扎着起来亲自下厨给她俩做上一桌子菜。三个都经历了岁月洗礼的孤独女人,会像她俩小时候那样在院子里那棵木枣树下摆上一张小木桌,团团坐下,吃着,聊着,笑着。夏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落在她们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倒像是晶莹的眼泪珠子。临走前,翠子总是要站在院子前看着她俩走远。只要她俩一回头,她便会使劲地挥手,招呼着她们下次有空再回来。等她们最终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她还是站在原地,怕是自己眼睛不好了,她们也许还在前面呢。夕阳落得那么快,眼看着地上的影子一步步地后退着,不一会儿就都暗了下来。有凉风吹来,翠子感觉了身上一阵冷,这才抹去了脸上的老泪,回家直接上了床,连灯也没开。
红袖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明明累得腰酸背痛可就是睡不着。即使眯一小会儿也会经常被噩梦惊醒。没个说话的人只能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胡思乱想,想累了就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亦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每次下雨红袖总是会想起那个已故的男人。红袖记得他留下来的那天夜里貌似是下了雨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男人的气息,所以那天睡得并没有那么沉,迷迷糊糊间像是听到了窗外的雨声,也不大,窸窸窣窣地——或许是他在她耳边私语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