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又见到了美玲。
腊八节的时候,北方的低温持续,寒冷达到了极致,到处雪覆冰封。我坐了一夜火车又倒了一班客车,疲惫走在村中的小路上,急着回家,却迎头和她碰上,看到她的一瞬间,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她穿着花粉的外套,头发染成了刺眼的黄色,脸上擦着厚厚的粉,带着几丝沟壑,手里牵着一个小孩。看到我之后,她动了动嘴唇,眼中带着惊喜,我同样如此,我们已有五年未见,但是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个人都堂皇着站在原地。终是很久之后她率先开口,你放假了?
美玲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们都出生在黑龙江省南部的一个小村庄,一个出生在二月,另一个出生在三月,但是按照村中的辈分,她还要叫我小姑。小时候我们的家相距不过百米,大概从有记忆开始,便在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一起东走西逛。
从小在村子里,我就隐约地明白,美玲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究竟是为什么不一样,大概就是从村中闲坐的大人嘴中知道的。
“她妈也真是心狠,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也没说不要,人家一年到头不也回来吗。”
“你看她打扮的那个花枝招展,一看在外面就没干啥好事。”
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村子中流传着关于美玲家里的种种流言,她泼辣的奶奶,不务正业的爸爸,还有那个在外面打工的妈妈,对她妈妈的议论在街头巷尾最是频繁。
我不懂他们所谓的花枝招展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美玲的妈很年轻,漂亮,会穿好看的连衣裙,还会把头发盘在头顶,每次回来身上都是香喷喷的,和我妈整天穿着工作服,短头发,素面朝天的样子差别很大,和这村子里所有的妇女都不一样。
美玲一直跟着爸爸过,和爷爷奶奶还有叔叔婶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美玲小的时候爱生病,村里的医生时常的去她家里给她打针,她经常要咽下那种大大的药丸,我看着像是在吃糖一样,总是觉得味道会很好,但是她每次都会直哭。
慢慢的长大了些,我知道了美玲在村子里是被默认的没妈的孩子,村中妇女的闲聊是顶能起风言的地方,美玲的妈妈家境不好,十八岁就未婚先孕,嫁给了美玲的爸爸,过了一两年的安稳日子,后来就随着美玲的小姨一起去城里打工,只是打着工打着工便慢慢的不怎么回家了。
美玲好像知道些,又好像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是很开心的样子,毕竟,一个几岁的小孩不会把大人的恩怨一直放在脑子里,但是我也了解,美玲是羡慕我们的。村子里年龄相仿的孩子有很多,大家几乎每天都会在一起玩闹,待到晚上,各家的家长几乎是妈妈们便会纷纷走出家门,喊着各自的孩子回家吃饭。
我妈妈几乎每天晚上才会有时间,所以晚上叫我回家吃饭的一直都是妈妈。一天我们正在打谷场玩耍,夕阳映下来金灿灿的,妈妈们像是约好似地前后脚来到打谷场喊我们回家吃饭。我拉着妈妈的手往家里走,回头看到美玲一个人站在原地,还拿着我们刚才玩时捡的葵花的秸秆,眼睛定定的看着我们,嘴巴半张着,咬着自己的手指,眼睛中像是羡慕,又像是有一个当时六岁小孩说不出的东西,现在我明白了,那种东西叫感伤,我走出很远之后,她仍然站在原地,流露出我至今都难忘的那种眼神。
二
也许是因为她妈妈的原因,加之她身体不好,她的家里人对她便格外的溺爱了点,慢慢的大家都说美玲家里“事太多”,所谓的“事太多”在本地是不好相处的意思,有些孩子便被告诫着不要和美玲一起玩,其实大家多无恶意,只是担心孩子不知轻重碰到伤到美玲。
现在想来,当时人们无意的举动或许并没有给美玲的身体带来任何的伤痛,反倒是应该给她的心灵造成了伤害。在无意间,所有的人都充当了一个正义的魔鬼的角色,在看似是保护她的举动中,加剧了她的孤单。
慢慢的长大,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去了距离村子三里地左右的学校去上学,那时候村子里的学生很多,上下学大都成帮的骑自行车回家,而每次只要我和美玲一起的时候,其他的伙伴便都会快速的骑开,久而久之,只剩下我们两个一起上下学。
我之所以和美玲一起,在当时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姿态,愿意给她雪中送炭,七八岁的孩子还不懂这些,我并没有觉得美玲有多么难交往,也不知道她的家里人有多“事”,我只知道和她从小就认识,从小就在一起玩,所以成了种顺其自然的习惯。
大概四年级的时候,美玲的妈妈到学校看了她一次,那次距离她妈妈回家已经超过四年,当时我们正在班级里上课,她妈妈突然敲门,我抬眼便看见在门口的人,穿着一身紧身的套裙,脸上画着妆,紫色的眼影看上去很吓人,那时候我觉得她妈妈不好看了。她妈妈进了屋,美玲却只是一直伏在桌子上哭,任凭老师和她妈妈怎么教都不肯抬头。
班级的同学大都是四周村子的,小地方一旦有点事情便会迅速的传播开来,美玲妈妈的事情,班上同学都或多或少的知道点,看到这个一直存在于街头巷尾言说的美玲妈妈,大家都在下面窃窃私语。
美玲一直在哭,她妈妈也在哭,她妈妈断断续续说着:“不是妈妈不要你,不看你,是你爸不让啊。你别怪妈妈,等妈妈有钱了就接你走。”
美玲却只是哭,直到她妈妈离开,她也没有抬头看一眼。我不确定当时美玲的心里的想法,当时我们都小,美玲回家的路上拉着我的手,一边哭一边回头看,我知道她是在看她妈妈是不是还在。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我们放学回家,看见美玲家的门口聚了一堆人,美玲的奶奶在大声的骂着什么。我们两个过去,地上扔着好看的裙子,还有一些吃的,巧克力,那时巧克力在我们这还是稀奇的东西。
美玲的妈妈站在一边,一脸怒气,美玲跑过去躲在她奶奶的身后,任凭她妈妈怎么叫都只是瞪大了眼睛怯怯的看着不过去。她奶奶说:你也看到了,孩子自己不愿意跟你,你走吧。
她妈妈哭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人群也都散了,过了十多分钟,我看见美玲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她妈妈离开的方向······
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那条路就是妈妈离开的路,所以,再普通的一条路,都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自那之后,美玲的妈妈再也没有回过村子。
三
小学毕业,我们都要去镇上的初中上学,美玲到我家玩,玩着玩着蔫蔫的说她不上学了,家里没有钱。当时的我不懂事,一再的和她说上初中不会花很多钱的,我还想着我们之前的畅想,一起去镇上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做作业。
从那以后,美玲便在家中帮着喂猪放羊,做一些家里的事情。起初的时候,我放学还会去找她一起玩,说说我在学校里遇到的好玩的事,说镇上小餐馆的冷面和麻辣烫,还有卖小礼品的礼品店,还有新学的英语单词。
美玲听到这些时很兴奋,时常问我在课上都学什么?计算机是什么?英语到底是哪个国家说的话?
慢慢的我的课业越来越重,所以找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后来我为了节省时间在在镇上住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手机,联系起来十分不便,慢慢的联系的次数就少了起来。
初三的时候,我和美玲在家里见了一面,我正面临着升学的压力,美玲说她要去外地打工,自己很大了,要出去赚些钱。她跟我畅想着外面大世界的种种,而我已经读过一些书,明白外面或许并没有她描述的那样精彩。
美玲出去了一年,春节也没有回家,听她的奶奶说她赚了很多钱,冬天又追上了春天,又到了夏天,第二年的冬天美玲终于回了家,那时候我已经读了高中,每天在学习中挣扎着。美玲带回了一个男朋友,比她大八岁。两家商量着结婚的诸多事宜,十八岁的时候,美玲做了新娘,婚礼很简单,一件婚纱和半天的时间,我童年的那个玩伴便变成了人妇,那时其实她还不满十八周岁。
当时村子里的人都撇撇嘴,说着没妈的孩子赶早找婆家。
半年之后,美玲生下了一个女孩,我看见过她抱着女儿的幸福样子,眼中早已写满了我尚且不能理解的母爱,但那时我觉得这样或许于她而言是个好的结果。她们全家三口人在不同的地方辗转着,美玲的老公打工,她在家照顾孩子,生活很是紧张,捉襟见肘。后来她和老公带着孩子在我们村子里租了一处土房,美玲的老公对她还不错,但是生活的柴米油盐加上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和老公的矛盾渐渐的大了起来。
我假期回家再见她时,她和那些妇女们坐在村子中的大树下,美玲头发毛躁躁的,趿拉着鞋,说着婆婆的种种不是,说着丈夫如何如何的赚不来钱。
我走过去她只是问了句你回来了,便又加入吐槽婆婆的行列中。
那时我便觉得,她已逐渐走上了一条我不熟悉的路,朦朦胧胧中我总是觉得这是不对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帮她纠正。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回家,听妈妈说美玲走了,我问去哪了,妈妈有点为难,最后还是说和别人跑了。后来她老公带着女儿离开了我们村子,那时她的女儿刚刚会走路,我见过她的女儿,咿咿呀呀的样子是和美玲一模一样。
后来我读大学,离家越来越远,间或从家人和幼年玩伴的口中听到她的消息,她又谈恋爱了,结婚了,又离婚了。
我和她同龄,她生在二月,我生在三月,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小学。我童年的玩伴,于我而言好像已经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有一个词叫做命运,曾经我觉得那是最虚无飘渺和形而上的东西,但是有些东西就是那么的解释不通。
我又看到了美玲,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而已,但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七岁,一个四岁。我看见她牵着孩子离开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孩童时的我们。
两段时光渐渐的重叠了起来,这条路记载了太多的东西,我们曾牵着手在这条路上奔跑,美玲的妈妈曾通过这条路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美玲曾在这条路上离乡寻找幸福,同样又走过这条路,失掉了幸福。
人生难无回头路,时光无法往复,生活在这纷繁的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隐晦和皎洁,可是,无论是主动选择还是被迫接受,我都希望时光能给她以善待,能让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姑娘在以后漫长的日子中万事顺利且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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