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磨牙,就像脸上沾了饭粒,若非别人提醒,很难自知。
不过当他的朋友在一个还算晴朗的清晨,坐在早餐店的小桌前,对他说“你昨天晚上磨牙”时,他倒没怎么惊讶。
他看着朋友用油腻腻的筷子加起一根同样油腻腻的油条,说:“我梦游了吗?”
“没有吧。”朋友嚼着油条,含糊地说。
“那就好。”他说。在他看来,磨牙和打呼噜实属正常生理现象,哪个男人不打呼噜?尤其是上了岁数的男人,常常要鼾声如雷,搅得枕边人难以入睡。他虽然没有那么老,生活的压力却也毫不怜惜地压在他的肩上,精神难免紧张,总是要做一夜乱七八糟的梦。
朋友又吃进一根油条,正在把嘴贴近碗边吸吮豆腐脑,街边驶过一辆油罐车,巨大的轰鸣让小桌颤抖不已。朋友终于咽下食物,又一次开口了:“你不吃点东西吗?”
“不饿。”他说,又补了一句:“吃不进去。”
朋友瞄了一眼脏兮兮的小桌,裂开嘴笑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早上不来两根油条,就算今天白活。”
昨天,久违的朋友来他家里小聚,喝了一些酒。很晚后,吃光了下酒菜,就以回忆入酒,那滋味要比白煮花生米丰富得多。朋友昨天告诉他,近来工作不顺,家里又麻烦众多,“想努力工作,不给机会,想清净两天,家里公司一直催个不断,”朋友说,“这他妈就是生活啊。”
我们往往怀着某些理想主义奔向繁华的都市,猛然发现已人到中年,头发变稀,体力衰减,在某些寂静深夜凉酒下肚,只剩下一句:“这他妈就是生活。”或许生活本来就不是生活,而是叫他妈的生活。
2
早餐过后,朋友赶着早班车离开了,再晚就来不及上班了。他今天请了假,不仅是因为讨厌看到上司可笑的嘴脸,还因为他正忙着写自己的小说。这小说写了三个月,还只有两万字,刚开头时的下笔如有神助早已消退,他发现大脑里空空如也,再这样下去,又要多出一部废稿了。昨天朋友到来前,他刚跟某出版公司的编辑聊过。编辑对他的另一部稿子指指点点,情节要按他要求修改,连开头和结尾的字词都要听从这位编辑的意见。
他心怀不满地在电脑前打字说:“是不是莫言、余华往你们那儿投稿,也得听你们的一通修改?”
对方毫不在意这番嘲讽,冷静地回复:“不是,他们写成什么样都有人看,就这样。你先把主语谓语什么的搞清楚再写小说吧,满篇病句还好意思质疑别人?”
他没再回复,翻身倒在硬邦邦的床上。他承认自己的作品尚有稚嫩,可仍要比许多畅销作者强,只是无人欣赏。他心里的愤懑又窜上来,他不屑于写那些流俗之作,这个时代已容不下认真写作的人,他想。
此刻他坐在书桌前,双手轻放在键盘上,电脑屏幕中Word里的光标持续闪动,让他心烦意乱。连续泡了两杯咖啡,被他喝得一干二净,他抽出稿纸,开始用笔写作。这回顺畅许多,脑海中储存许久的画面纷纷变成黑色的字。他很享受这种创作状态,以致于翘着腿,不停地抖着,空闲的左手也在做着无谓的动作。
可是敲门声打断了这充满愉悦的创作。房东推开门,告诉他屋内不要使用电热毯之类的电器,“用热水器洗澡时必须拔掉插头,”房东说,“还有晚上八点到十点用水的人多,尽量避开这个时间。”
房东走后,他坐回书桌前,却写不出一个字了,似乎是房东把思路带走了,就像每个月初带走他的房租一样。他站起来,走向微热的暖气,把手贴上去。又过了一会儿,他瞥见上个月买的《恶意之山》在无言的躺着,便捧在怀里阅读,读着读着就睡着了。
3
醒来时已黄昏,他摸了摸腮帮,感觉牙齿干涩无力。他看了一眼窗外,当然,他看不见夕阳,只能看见另一栋几乎伸手就能摸到的群租楼。不过,看对面楼墙壁上沾染的金色光芒,便能知道要不了多久,整个世界就会再次陷入黑暗之中,无论点多少盏灯,无论月亮多大,黑暗便是黑暗。
他胡乱洗把脸,决定去一位女性朋友家过夜。
前面说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磨牙有些不准确,他很小时就磨过牙。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他在奶奶家睡觉,只穿着白色的小背心,躺在发热的凉席上,刚入夜奶奶就关了灯,说灯光会招蚊子。那是他有生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次,他只觉得闭上了眼睛,便听见奶奶叫他,他心里纳闷:怎么刚躺下就叫我?睁眼来看,发现天光大亮。吃早饭时,奶奶说他磨牙,还告诉他一句话:“小子磨牙恨家不起,丫头磨牙恨妈不死。”
他一边等车,一边活动下巴,觉得自己可能刚才睡觉又磨牙了。天气太冷,街上所有的人都缩着脖子,天空是清冷的白色,街边的树干秃单薄,死亡般完全静止。他有四位女性朋友,他与她们的关系简单而实用,四个女人作用不一,年纪从大到小排列,依次能和他聊天、看电影、吃饭、及过夜。
他不常去那个女孩家过夜,只有想去时才去。女孩偶尔也主动约他过去,他基本尽量满足。他喜欢这样稳定的关系,因为不用在乎破裂,反倒格外稳定。
坐过五站地后,他来到女孩的住所,伸手敲敲铁门。他清清嗓子,说:“是我。”
“你怎么来了?”开启的门缝钻出这句话,随即又钻出一张化着淡妆、面目清秀的脸。
“又无聊了?”他进屋时女孩这样说。
“不无聊我就不来了。”他不甘示弱地说。
“我刚下班,你就来了,是不是跟踪我了?”
“你吃饭了吗?”他问。
“还没有呢,”她指了指桌上的几个白色饭盒,“刚拎回来的,你真是会挑时候,故意的吧。”
他只吃了半盒米饭。
“再吃点?”女孩关切地问。
“吃不下了。”他摇摇头,脱掉外套躺在女孩柔软的床上,被子的味道清新幽然,诱使他狠狠地吸了一口。
“你现在饭量越来越小。”
“最近怎么样?”
“烦得要命,破事一堆。哪有你好,隔三差五就请假,小说写得怎样了?”
这个女孩偶尔会流露出某种愚蠢和粗鲁,正如此刻这样。未完的小说就像作家的私处——当然,有的作家非常乐意裸露私处,有的则非常不乐意。他就是后者。他不是第一次表现出对她提及小说的不耐烦了,而她却毫不知情。
女孩也钻进被窝来。两个人抱在一起,他爬到她身上。半个小时后,他爬下来,又吸了一口被子的味道,此时已不再清香,而是有种混合着汗水的咸味儿和橡胶的味儿。
“以后你别来了。”女孩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说,“我有男朋友了,你再来不好。”
“好。”他在被子里闷闷地说道。
4
半夜,他被推醒,黑暗中隐约看见女孩在猛烈晃动他的胳膊。
“出什么事了?”
“你磨牙呀,就在我耳边咯吱咯吱的,吓死我了。”
“我真磨牙?”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
“真的,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磨牙了?”
“没事,我打呼噜吗?”
“不打。”
“那就对了,男人嘛,不打呼噜就磨牙,不磨牙就打呼噜,一样。”
他让女孩躺在他的胳膊上,不一会儿便在黑暗中听到女孩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她睡着了。他却始终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他们之间讲话不多,他没有做了解她的尝试。他知道,想让某种关系长久地保持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了解对方。对方吃不吃香菜,喜不喜欢某些电影明星,或者其他细微的喜好习惯,都将是关系的负担。了解越多,差异越大,而人类这种趋同性动物,最讨厌差异。
——尽管如此,他们的关系还是终结了,比他想象的时间更晚。
5
第二天早晨,他带着满眼的血丝离开了女孩的家。他最后一次关上了那扇铁门,以后不会再打开。
在回家的路上,他收到上司的短信,上面写着:
“有病了就在家多休息几天,工作的事放一放,有人接替了,你安心养病。”
他很清楚自己不会为将来丢掉这份工作感到可惜,上司性格乖僻,时不时冒出些离奇想法要求员工实现,而他也从未认真努力地工作,两个人应该算是互不亏欠。他的银行卡里存款不多,但他可以在余额为“0”前再找到一份不喜欢的工作。他不关心自己如何养活自己,就像他不关心马达加斯加的一只狐猴如何度过它的一天。
生活总是在迫不及待地向前,他反而生出一种想要落入生活的流沙的想法,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停在原地,永远维持不变,写着写不完的小说,与几个女人含混不清。没有感情的终结,也没有感情的开始。没有饱受赞赏的同事,也没有扬武耀威的朋友。不用为别人负责,也不用为自己负责。
他就这么想着,想把这一段话写到稿纸上。他开了门锁,伸手够着电灯开关,咔哒一声,屋内亮了。他连鞋也没脱就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又拿起稿纸,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发现昨天写的五页稿纸只剩了两页。
他在书桌下寻找,又拎起桌上的几本书,企图抖落出辛苦创作的心血。然而一切的迹象都表明:稿纸被人偷走了。随即他又得出一个结论,稿纸是被房东偷走的。房东想要赶他走,所以用备用钥匙开门,拿走了他最珍视的稿纸。
“现在的人都疯了。”他说,躺在床上,拿起未读完的小说。
半个小时后,双眼开始干涩生疼,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双眼的血丝几乎要蔓延出眼眶。重新回到床上,困意如同给他脑后一记重击似的,他很快就暂时切断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进入到睡着的那个世界。他做了许多的梦,梦见自己在接受采访,从前认识的所有人都站在远远的一端,喜笑颜开地玩着烟花。烟花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一只金毛靠过来,用头蹭他的腿,忽然露出牙齿咬了他一口。
他惊醒过来,楼道里一只不知谁养的狗正在汪汪叫,声音极大。他想骂上一句,让那条狗滚远点,却感觉自己的嘴里有东西。用手抠出来,才发现是自己笔记本上的纸,已经湿了,依稀可见上面还有字迹,那是一个月前的日记。
6
书桌那边,抽屉里的日记本已被摆在桌面上,翻开的日记本展示着几张参差不齐的残页,像野兽的牙齿在吞咬着空气。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几日食欲不振,是因为夜里吃了些房间里的东西。几页稿纸和日记是被吃掉无疑了,不知道自己的胃里还有哪些物品。想到这里,他感觉腹中不适,刚坐到马桶上,不适感又消失了。
房间里每样物品都安静的存在着,他开始疑心其中一部分物品是否不在原来的位置,又疑心哪些是醒着时挪动的,哪些是睡着时挪动的。他环顾房间,只觉得所有东西都挪动了位置。他担心睡着时磨牙吃下危险的东西,把杯子、文具、毛巾以及所有的小物件都锁进柜子,又把钥匙高高地挂在屋顶。
他终于睡了几天的安稳觉,没有在睡梦里吃下什么东西。或许吃了但他不知道。
7
他觉得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事做,而工作中总有无尽的麻烦事,所以他回到了公司。他看到上司露出疑惑与惊讶的表情,那表示上司以为他已经心照不宣地离职了。随即上司面露笑容,拍拍他的肩膀,说:“病好的很快嘛。我招了个实习生,做你原来的工作。我最喜欢实习生,态度好,工资少。”
上司搂着他的肩膀,带他走出经理办公室,向办公区域走去,又说道:“推销部那边还缺人手,你过去吧。工作简单,提成又高,每天打五百个电话就行,比你原来在企划部强多了。”
说话间,上司不停地整理着自己干净整洁的西服,还低头嗅了嗅喷在领口的古龙香水。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前台之一的女人穿着红色的西装工作服迎面走来,远远地就对上司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上司见状,左手抻了一下衣领,笑着对女人说:“好好练,要笑得自然甜美,练不好就到我办公室去练。”
很快就经过企划部的区域,原来的同事都抬起头看他,他们全都面无表情。他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在控制自己的面部神经,使自己不致于发笑。在上司把目光投向他们时,他们又齐刷刷地低下头,看着电脑。
8
他一天只打了八十个电话,回到家时耳朵里仍反复响着电话的忙音。他瞥了一眼书桌上的稿纸,根本没力气写作,倒头便睡。
深夜,连狗也不叫了。
静得失去了时间。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磨牙声,咯吱作响,他猛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