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该怎样回敬他们,但我不用,我相信凡事,都有更建设性的处理方式。”在一家叫“咖啡陪你”的咖啡馆,亮子展开他皱紧的眉毛,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2014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认识了亮子,一个历史系研究生。彼时,亮子正在不如意的职场上做最后的挣扎,他坐在我面前,把粗而短的眉毛拧成一个结,神情凝重,有几分学究气。他的脸颊瘦得凹在颧骨里,不像一个快乐的人。这个采访做过很多人,每个人的表达都不一样,但亮子一张口,明显可以看出,他所受的教育,对一份文化工作的理解,较其他人高出一筹。他的语言带着一线灵光,显然做过深刻的思考,那天晚上,我采访了他4个小时,都是围绕着他工作的领域,4个小时里我很少说话,只是听他说,他说话很少有水分,每一句话落下去都很重,我要跟上他的思想是一件费劲儿的事。
采访之前我就听说过亮子的一些事,在那个团队里,他工作不算出色,领导交代的任务不完成,显得很各色,不爱接受琐碎的日常工作。他刚从校门出来,念书念得有点儿愚,在单位里不站队,于是单位民主生活会,大家实在找不到人批了,就开始批他。他被批急了,在半个月前提出了辞职,接受我的采访,是他在这个岗位上的最后一项工作。
这次采访对我的收获很大,我在心里说:这个“后进分子”,其实也没有那么“后进”,他只是,桀骜不训,不愿意服从规则。在采访就要结束时,他终于谈到了自己。他说李老师,人人都劝我不要辞职,说是出去了找一个收入过万的工作也不容易,毕竟人人都得生存。可当我有一天在宿舍里醒来,面对这么好的环境,一个旅游景区,我突然看不到蓝天了,看不到美景了,身边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连个新鲜的妹子都看不到,而他们同样不快乐,你明白那种感受吗?我是个学历史的人,历史是用结果来说话的,我现在不想评判自己的选择,只想用结果来说话。
我点点头,知道这里也留不住他,他并非池中物。
其实从那次谈话起,我就知道亮子并不怎么喜欢我,或者说,他没把我放在眼里。一个写情感专栏的作家,连城镇化是什么都没搞清,就要去写城镇化,亮子一定也把我看成了专营讨巧的“乙方”。与亮子分别后的那个冬天,我整整一冬都在读书,直到有一天,亮子看到我在朋友圈亮出我看过的书单,他微信留言给我说:李老师,我以前只把你看成情感专家,是我太浅薄了,不认识真人。从此,亮子与我的称呼变了,他开始叫我“轶男姐”。
离开单位的亮子进了一家传媒公司,很快接手了公司大部分的业务工作。亮子天蝎座,有深厚的学养和踏实的作风,在以前的单位不受重视,只是因为他毕业晚,身上有股桀骜不训的气质,并不谙熟于基本的职场规则。那时我就知道,一经给了这人舞台,他就能翻云覆雨,干出一个样子来。
一年以后,亮子到我家附近找我吃饭,我一进餐厅,眼前马上一亮。他胖了些,白了些,藏蓝色西装趁出了他的一点儿帅。这时,他还不算成功,接手的项目都在推进之中,有一些颇为棘手。但他是鲜活的,充满斗志的,少了过往的沉重感。不知怎的,他还是谈起了过去。他说轶男姐,曾经伤害我的人,她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抓住权力,刻薄别人吗?在我刚上班时,也是一个“乙方”,到“甲方”单位去办事,办事的人连看都不看我,让我自己找复印机去复印文件,那时我就知道了什么叫社会。虽然如此,我仍然不能拿她对待我的方式去对待他人,我要在这块土地上从新站起来,对伤害的报复只是解决被伤害的办法之一,算不上多么高明,凡事,都有更具建设性的处理方式。
我盯着亮子,仿佛窥到在这一年他所受的苦和磨难,这是初尝生活滋味的人都要受的苦。少时,我们都天真浪漫,没有尝过被抛弃的滋味,心没在油锅里翻滚过,我们脆弱、受伤、没眼色、不坚强。这都不算什么,接受自己是个不成熟的人,比接受自己的“坏人”要容易多了。亮子说他知道社会是怎样的,但他不想做一个以牙还牙的人,不想做一个颓废的人,他要扔掉伤痛,做一个更好一点儿的人。
在人生逆境里,是服从规则还是建立自己内心的法则?这一天,亮子给我上了一课。
又过了半年,亮子在新岗位上,没有获得他想象的成功。工作焦头烂额,几个股东方向不一,亮子自建的公众号,由于太过学术,反响并不强烈。而我呢,这半年我也并不好过,写过的书因为各种原因被压了下来,新的短篇集进度很慢,除了学会了做饭,生活没有更激扬的事发生。
一天,我与亮子约在茶馆喝茶,亮子对我说,如果半年后再不行,他就要去考博士,然后留在学校任教算了。我那天与胖子说了很多话,我说亮子,以我的性格,是不会给自己留后路的。有人说,我是一个撞了南墙,也要把南墙装出一个洞的人。你什么都不缺,只缺一次成功。只要你坚持下来,哪怕是做成一个小小的项目,这条路也就理顺了,今后的路就会一直走下去。
从茶馆出来时,已是黄昏,天上落下大滴大滴的雨。我站在路边,看见亮子孤注一掷地跑进雨里,跑进这个漆黑的夜晚。我仿若明白了,我愿意同他说话,是因为我得找个理由鼓励一下自己,我不是他的榜样,我是跟他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
是夜,打开朋友圈,亮子果然又更新了。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亮子在朋友圈里发起了他策划的第一个项目,这个项目不在别的地方,就是在他过去工作的景区,他招标成功给那里建一个系列图书阅览室。亮子与我谈起他的阅览室,露出了久违的得意,他说,轶男姐,这个项目对我太重要了,那个地方的人,包括以前的同事都知道那是我做的,我就是要让大家知道,对于过去,我不抱怨任何人,不迁怒于任何人,但我要在我跌倒过的土地上重新生出根来,这就是我对他们行为的回答。
我盯着亮子眼里的光芒,我说亮子,其实都无所谓,只要你在这条路上,看得到蓝天、看得到白云,看得到漂亮的妹子就好,我们都有一颗从油锅里滚出来的心,这颗心将越来越坚强、越来越玲珑,这都不是最成功的,最成功的是,我们有本事越活越舒服,永不言,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