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赶山人

请原谅我再一次搬出这列老旧的绿皮火车作为一切故事的发生背景。有很多人写过火车上的二三人,火车上的二三事。这条冰冷的巨型“铁皮长龙”仿佛成了人们抒发各种情感的汇集点和爆发点,也变得温暖生机起来。思乡,离愁,悲伤,喜悦,各种情感滋味杂糅在一起,最后反倒觉不出什么味儿了。

火车上能看到、遇到各色的人。文质彬彬的学生,外形靓丽的女郎,大腹便便的大叔,风烛残年的老人,默不作声的青年,嗓门洪亮的大妈,上蹿下跳的孩童,眉头紧锁的少女,脱鞋光脚的大汉……在这里,成功的人骄矜地放下了身段,有洁癖的人无奈地委身其中,不拘小节的人如鱼得水,不可一世的人继续仰着他的鼻孔。

上一次返校,我就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跑山的人。

他就坐在我的对面,尽管当时车厢里的灯光十分昏暗,可我依然能看得出他是一个常年在外,干着辛苦工作,疲于生计的人。我看不出他具体有多少年岁,那张脸已被岁月用一层黑黄色巧妙地粉饰过了,但还能清楚地看到额上的皱纹。他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迷彩服,不禁让我想到了许多在田间俯拾的身影。他的行李有很多,大包小裹塞满了座位下面,全都是些买其他东西送的布袋子。不像现在的人,出行都是专门的行李箱、小挎包。

火车开了,他也从座位下面掏出了一个大的塑料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挂在了行李架上。那是两个猴头菇,像椰子一样,外表毛茸茸的,反着金色的光,看着很讨人喜欢。说来惭愧,尽管生活在东北这么多年,可这也是我头一回见到新鲜的猴头菇。之前总以为猴头也和其他蘑菇一样,都是一丛丛的撑着的小伞盖。

猴头果然是好东西,不一会儿就有人来问了。

“这猴头是你的,怎么卖?”

只见他有些自豪地说道,“120一个,我这是新鲜的,足有五六斤重。还没晾干,这不拿出来见见风,再捂烂了。”

估计是被这报价给吓住了,询问的人慢慢笑着走开了。

他似有些不服气,又说道,“我跑了这么多年山,头一回采这么大的猴头。今年这玩意儿少,有的不如我的还卖小两百呢。我这多好,金黄金黄的,你看看……”

这时坐在他旁边的大姐搭话了,聊的也都是一些山里的事,我听着也觉得新奇有意思。那位大姐在下一站下车了,窗外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什么也看不到了。此时在我周围的除了坐在我对面的跑山人外,就是最初上车的一位老妇了。

现在的车厢里飘满了泡面味儿,整个狭长的车厢都是浓烈的香辛料的天下。跑山人也拿出了自己的特别的晚餐,几张干豆腐,一根大葱,还有一袋大酱。他像卷煎饼一样,把大葱卷进了干豆腐里,又在上面淋了些大酱,然后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好像就是咬下去的一霎那,大葱那独特浓郁的气味便释放了出来,钻进了我的鼻子里。南方人是不吃生葱生菜的,北方人倒还是吃。不过,我们往往会出于顾及自身颜面和与人交往考虑而管住嘴。

身旁一直安静着的老妇突然开口了,“就吃这,那么吃多辣,不吃些好的。”

而他只是平静地说道,“吃这个省钱。”

老妇似乎有些不信,有点笑着说,“那能省多少钱。”

他依旧很平静地说道,“不省钱怎么办,能省些是省些。”

我默默地听着,反而并不怎么介意那刺鼻的大葱味儿了。

难熬的一夜在简短的晚餐结束后正式开始了。我坐的是硬座,而到站时间是次日的早上五点。尽管是坐着,但困意还是席卷了上来,我不由得慢慢趴到了板桌上。正当我打算好好休息时,桌面上的一些小东西瞬间让我睡意全无,我赶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衣服。

那是些乳白色的,米粒大小的,细长的小虫子。尽管很小,却生命力盎然,正在桌面上尽情扭动着。有的甚至还爬了过来,就在我刚刚趴过的那个位置上。我很快意识到,这些小东西的名字是什么,虽然我并不愿承认。是蛆!我的身上变得更不自在了。我甚至感觉到好像有个别几只已经在刚才爬到了我的身上,此刻正在我的头发间、皮肤上蠕动着。

究竟它们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这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是行李架上的那两个东西——之前被众人称道的,连我也有几分喜爱的金黄色的猴头菇。

我忽然开始反感起那两个猴头了,一看到它们随着列车的前行而左右摆动,我就好像看到又有一些小蛆虫纷纷掉落下来。后来我对坐在对面的跑山人也一道反感起来,怎么看都有些不顺眼了。

“难道是头一次坐火车嘛,这种东西也带上来。我怎么这么倒霉,和这个人坐在了一起。”我一边想着,一边用纸巾将那些小虫子捏了起来,并且偷偷地一道丢到了他脚底下。我是一点也不愿沾染触碰到这些的。随后我又用纸巾反复擦拭了桌子,并用几个塑料水瓶将我和他隔了起来。做完这一切我才稍稍感到一点心安。

但桌子还是不敢用的,只好靠在座椅上。时间久了,我感到十分劳累,有桌子却不能用。我的心里对那个跑山人的抱怨也愈加频繁了。

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当然是靠在椅子上睡的。因为夜里醒来时,我依然离那张桌子远远的。同时,我还注意到了对面的那个跑山人,当时他正用手指一只只捻着我面前桌上的蛆虫。而头顶悬着的那两个猴头也不见了。

“不是怕猴头捂烂了吗?怎么又收起来了?”我在心里嘀咕着,但不敢说出来。

夜色渐渐褪去,纵然还没看到太阳的影子。车厢里的又开始喧闹起来,刚刚睡醒的人们,就像昨夜桌子上的蛆虫一般,带着惺忪的睡眼活动着。对面的跑山人早就醒了。

“小伙子,昨天真对不住,桌子上的虫子吓着你了。我开始也没注意。”

我有些恍然,“没,没,没关系。”

“你放心,我都用手把虫子摁死了,没掉到你那边。这些虫子不脏,山里采的东西里都有这些。就是商店里卖的晒干了的,也还有。”

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问他,“大叔,您到了站还去哪?”

“我还要坐3个小时的客车,先回趟家,把这两个猴头给我家里人尝尝,说实话,这么好的东西,我才不舍得买呢。”

这就是我和他之间仅有的对话,尽管我们之前曾相对而坐了13个小时。

走下火车,看着涌动的滚滚人潮,早已不见了那跑山人的身影。就像在大山中,他一点点淹没进了茫茫林海,匆忙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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