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舅舅家里就只有两个人:舅舅和外婆。
外公在我出生前几年就去世了,我大姐见过。在我大姐的记忆里,外公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被平分了家产的富农后代。舅舅二十多岁时外出谋生,被一块水泥板砸中头部,留下后遗症,最明显的表现是脾气暴躁。附近的女孩都知道他那毛病,因此不愿嫁给舅舅。
舅舅三十岁左右的时候,经人介绍,和一位外地女人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儿子,据说比我大一岁。但我那个舅妈终于还是忍受不了舅舅的暴脾气,和舅舅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之后,就带着孩子离开了舅舅的家。后来虽也四处寻访,但终究没有结果。
从那以后,舅舅家里就只剩下两个人:外婆和舅舅。
外婆和舅舅一直住在我曾外祖父当年修建的豪宅的一个偏屋里,当年豪宅的正屋,当然都分给当时的穷苦农民住了。那豪宅是真正的土木结构:土砖墙,木框架,黑布瓦铺的屋顶。经过几十年雨水的冲刷,土砖逐渐变成了泥,木料都已腐烂成渣。
二十多年前的雨季,那土砖墙如同老人的双脚,再也支撑不起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了。当时,外婆和舅舅还住在那房子里。好在坍塌的部分是厨房和杂物房,卧室还在,外婆和舅舅幸免于难。那一年,舅舅五十多岁,外婆七十多岁。后来,是我们这些外甥帮助舅舅重建了家园。
从那以后,外婆和舅舅就一直住在我们帮助修建的水泥平房里。
那几年,每次去舅舅家,他们母子俩都会吵架。舅舅嫌外婆做的饭不好吃,有时候甚至会把我外婆从厨房赶出来,让我大姨夫去做饭。外婆嫌弃舅舅不爱干净,要舅舅把碗筷重新洗一遍,舅舅虽然不高兴,却也只得叼着烟头,从那油腻的水桶里舀出两瓢水,把那一摞大土碗再冲洗一遍。其实不冲洗还好,冲洗了反而更脏,所以外婆又会不停的嘀咕:叫你做一点事都做不好!这时,舅舅往往会发火,但毕竟我们都在,舅舅多数还是能管住自己。我猜想,舅舅和外婆平时不会少吵架。
吵架,大概是他们生活的乐趣。母子俩下田去干活的时候,外婆会因为舅舅犁的田不平而骂几句,舅舅会因为外婆的动作慢而吼两声。回到家里,舅舅饿了,又会像小孩一样吵着要吃饭;外婆大概也会因为舅舅穿着一件满是泥巴的衣服倒在床上休息而吼两句。
日子,在母子俩的吵闹中变得有滋有味。
我希望这吵闹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但这只是我美好的愿望。残酷的现实终将到来。
很快,舅舅七十岁了,外婆九十六岁了。
而且,舅舅得了直肠癌,小肠只剩下不到一米,医院已经不再收治。
谁先死?这是个真正的灵魂拷问。
母子俩相依为命度过了四十多年,彼此的生活早已浸透彼此的灵魂,谁也离不开谁。
而这还不仅仅是能否离开的问题。
九十六岁,外婆,可以走了。但是,她放不下那七十岁的身患绝症的儿子。
身患绝症,医院都不再收治,舅舅可以走了。可是,老母尚在儿先行,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生的大悲!
于是,母子俩都坚持着,谁也不走,谁也不愿离开谁。
前几个月,外婆在她家厨房做饭的时候,双腿一软,摔到在地上,骨折了。从医院出来之后,小姨直接把外婆接到她家去了。
舅舅的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四十多年来,那对吵吵闹闹的母子,那个处在贫瘠的农村的舅舅的家,彻底安静了。
他们安静了,我们的心却被搅乱了。我母亲和我姨妈,还有我两个小姨,几乎是轮番去照顾舅舅。住在我小姨家的外婆,几乎无时无刻不叨唠着她的儿子。
前几天,小姨家出了点事故,暂时不能照顾外婆了。几个老姐妹合计了一下,打算暂时把外婆接到我乡下的家,让我妈妈照顾一个月。
外婆到我家去的那天早上,我打电话问母亲:外婆到了吗?母亲说:你外婆想你舅舅,非要回去吃个中午饭,下午才到我家里来。
当时,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舅舅随时都可能离开,外婆回去和舅舅一起吃顿饭,这会不会是他们母子俩永别前最后的聚首?他们一起吃饭,会说些什么?
今天中午,我打电话问母亲:外婆怎么样?母亲说:吃了半碗面,精神很好。随后问舅舅的情况,母亲说:还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