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大年三十,是名副其实的年底。这一天与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似乎又有些不同。经过寒冬三月的酝酿发酵,村村寨寨,家家户户处处弥漫着的喜庆热闹的年的味道。如贮存多年的酒,隔着瓶子,便已香气袭人。
母亲一年四季忙碌,年三十更加忙碌。“庄稼人的活是干不完的!”这是母亲的口头禅。平日忙吃穿,大年三十还忙吃穿。炒臊子,煎油饼,炸丸子,蒸糟肉……今日还得蒸馒头,煮肉,包饺子。早上一睁开眼,柜台上已满晾着刚出锅的热馒头,白白净净,散发着腾腾热气。
写春联,这是头等大事。厅房,柱子,西房,厨房,大门,马房,根据各个地方门框的大小宽窄,将鲜亮的红纸裁成相宜的长条。毕恭毕敬去找阴阳爷爷,阴阳爷爷佷瘦,目慈脸善,留着胡子,戴着黑布小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老人不仅包揽全村的安宅祭院敬神下葬等事宜,而且也是全村毛笔字写得最好的人,自然负责为全村书写春联。老人笑呵呵的,连胡梢都在颤动,一边招呼乡亲们喝茶抽烟,一边研墨濡笔。给我写时,老人总是笑着问我考了几分,会认几个字,写完一联便让我念。写完晒干,上联下联,一对一对卷在一起,再三叮嘱我不要贴错。待我渐浙长大,学了点三脚猫功夫,会用毛笔画马时,父亲便硬逼着让我写。阴阳爷爷也年事已高,将衣钵传给了儿子们,眼花手抖,看不清字,提不住笔。有年他站在我家门口,看着我刚贴的春联,直夸我长大了,有出息,比他写得好,我听后喜滋滋的。后来,找我写春联的乡亲渐渐多起来,这是对我莫大的抬举。父亲母亲不停地给乡亲端茶递烟,并暗地里叮嘱我待人要和气,千万不能有架子。再后来,我成家立业,住在城里,写春联的事也逐渐荒废了。
中午,大锅里的肉熟了,呼噜呼噜喘着粗气,散溢着浓香。母亲端来一大盆肉骨头,不放任何佐料,原汁原味。撒点盐,双手托起一大块,吃得油光满面,连手指头都油漉漉的,满是肉的味道。“有肉没酒,等于喂狗”。如今有肉有酒,却无论如何都吃不出当年的鲜香。
用蒸完馒头的热水洗脚,一水两用,这是我家大年三十的习惯。父亲坐在太阳下,脚上的皱纹比肥猪脸上的褶皱还深,脚后跟上纵横着的一条条皲裂的深沟,看了让人害怕。父亲洗完我和弟弟洗,我们的脚比乌鸦爪子还黑,母亲常取笑我们把洗过脚的水别倒,倒到地里能省二亩地的肥料。洗干净的脚凉丝丝的,如洗净的秋萝卜,热炕上半天暖不热。而且缩水不少,变小了,轻飘飘的,踩在地上如踩在棉花上一样,似乎要飞起来。
晌午刚过,母亲开始叮叮咣咣剁肉包饺子。我和弟弟忙着挂灯笼,贴春联。撕去褪了色的重七叠八的旧春联,蘸一笤帚糨糊,往门框上一摸,新春联往上一粘,新笤帚一刷,平平展展的。我们小时总是弟弟端糨糊,递春联,我贴,到我自己会写时,便弟弟贴,我站着看,指手画脚。这贴春联还有讲究,不能贴错,否则张冠李戴,会闹出笑话。岁定不识字,有次把“门前一渠金银水”贴到大门上。乍一看,没啥问题,可懂事的人说,“金银水”指的是驴骡马尿,应该贴在骡子圈门上。大家只知道“六畜兴旺”贴在牲口门上,这个若非饱学之士还真不知道。这事,传为笑谈。二叔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年赶时髦,把福字倒贴在大门上。二爷爷看见了,站在自家门口喊着二叔的名字,大声惊呼:“错了!错了!”二叔出来哈哈一笑:“狗叫火车,大惊小怪,福到福到,福到了!”二爷爷亦一笑:“倒福倒福,把福倒了!”这事,亦传为笑谈!家家户户贴上春联,挂上灯笼,年的味道便浓得如酽茶一样。
忙完这些,抓紧摆上香炉烛台供品。太阳还老高,二叔接先人的鞭炮声已响起,心急的乡亲赛跑似的,纷纷响炮接先人。母亲是个急性子,别人一响炮,心急火燎的,饺子就进了锅。我们忙着接先人。这个简单,院子里放一挂鞭炮,死去多年的祖宗们就都接回来了,热热闹闹过年。接下来贴门神,门神不能早贴,虽然先人们进自家门理直气壮,可毕竟为魅魑魅魍魉,见了秦琼敬德二位门神,本为鬼,心中自然有鬼,胆怯,底气不足,不敢进门。所以等先人接进门才贴门神。接着烧香奠茶奠饭,还得请我们实实在在的先人——奶奶,奶奶在西屋住惯了,不爱挪窝。但今晚,大年三十晚上,生拉硬扯,连哄带劝,抬也要把奶奶抬到厅房炕上。
饭后,全家人都闲下来,陪着奶奶聊天,吃瓜子。母亲也终于闲下来,开始洗头,洗完头又去擦地。这时候往往是我最担心的!小时候我长得慢,拉下同龄人一大截,如蔫了的小树一样,不急不慌,全家人都着急。家乡习俗,慢长的人年三十夹在厅房门扇之间,父母亲在里外拉一下便长快了。母亲总是说谁谁谁夹后长高了,并计划夹我,为这事我担忧了多年。不是我怕夹,主要是怕丢人,这事传出去,就算戴上了紧箍咒,一辈子别想抬起头。幸好母亲只是动了嘴,并未动手。
夜幕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拉开。乡亲们聚在大柳树下,谝闲传,说笑话,心中汹涌着一种渴盼。七点半左右,乡村开始沸腾。一株株火树盛开着银花,从角角落落蹿起。天上五彩缤纷,流光溢彩,星星排着队降落。烟花声,惊呼声连成一片,乡亲们观看,品评,应接不暇。
外面的烟花声渐息,室内的欢笑声又升起。大年三十晚上是不串门的,都得守岁,陪先人,先人一年到头在荒山野岭间当孤魂野鬼,好不容易过年回趟家,不陪行吗?其实不过是借死人之名,给活人找个团聚的由头。先人果真来了,还不将人吓死?恐怕村里的阴阳爷爷都不能过个安生年了!“三十晚上算一帐,人在本钱在。”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瓜子,说闲话,看春晚,其乐融融。母亲照样不闲着,还得拣豆芽,炒葵花,准备大年初一的饭菜。
十一点五十,我和弟弟收拾利落,拿上香与炮,去庙里烧头香。十二点过了便是大年初一,家乡习俗,抢烧上新年第一炷香,便可大吉大利,万事如意。所以都去抢,更有聪明的乡亲,干脆坐在山神庙里等,常常一拨人等。弟弟着急,我不急,有什么急的呢?半夜兄弟二人踩着灯光,听着县城方向震天炮声,和乡亲们打着招呼,多美的事,一急,就不美了。
到家,两个眼皮分开久了,如隔三秋,已迫不及待往一起粘。顺便放挂鞭炮,连财神也接了。钻起被窝,在朦朦胧胧的炮声中入了梦,进了乡,辞了旧,迎了新。花园里的牡丹,绽开了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