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在我看来,社会的进步总是为部分人锦上添花,同时,把另一部分人踩在脚下,所谓“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可怜的那些“逆之者”,并非有意逆之,而是别无选择,只能被滚滚潮流淘汰。
比如绝大多数无法顺应新的社会秩序和新的社会文明的老人。
数千年缓慢蠕行的农耕文明孕育的中华文化,敬老顺老原本确有其存在的意义。在人口流动少、信息闭塞、见识有限的时代,人生经验和生活智慧格外珍贵,非要靠岁月的累积才行。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当社会突然坐了火箭一样冲进信息时代,当今绝大多数平凡老人的人生经验和生活智慧都失去了时效性。老人既失去了体力的优势,又失去了知识经验的权威。这一代老人好不容易熬到手中握有了老年人的“权杖”,却发现这“权杖”早已失去了旧时代的威仪。
父亲从穷困农家起身,一路苦拼读了大学、当了右派、熬过劳改、翻身做了大学老师。不但把自己的孩子送入大学,还改变了家族里甚至朋友同事家许多孩子的命运,更有桃李满地。他一生的成就奠定了他狂妄自大、永不服输、顽固不化的秉性。在同辈人中,他是家族的翘楚,是指挥官,是决策人,八杆子划拉到划拉不到的人和事,他都要置喙,并十有八九他的意见会得到重视。谁知熬成老太爷时,他的意见变得一钱不值了。
“你不是说今天去办档案的事,到底去哪儿办啊?”父亲问我。
我低头看手机,答:“江北开发区。”
“那你从西门出去,坐XX路先到公路大桥,然后倒XX路过江……”
“爸,我已经叫好网约车了,一会儿到楼下接我。”
“那多贵!还不安全。你就照我说的,公交车这个时候松松快快的,四块钱就到了。”
“我嫌等公交冷。”
……
“你们朋友聚会干啥啊?”
“吃饭、喝酒、扯淡。”
“我看这没啥意思,你们应该出去爬爬山啦游游水啦,我看还有意义些。天天吃馆子有什么吃头。”
“我们乐意。”
……
“我外孙搞没搞对像啊?”
“我哪知道他搞没搞对像啊,他搞不搞也不会跟我说。再说他爱搞不搞,二十岁的人了,我还管他这事?”
“你这是怎么当妈的?!这么大的事你不管你管啥?”
“我搞对像你管成了吗?”
这是父亲的痛点。我早恋,而且按他的观点,我是因为早恋才没考上清华北大的。实际情况是我压根就不是清北的料——差得远着呢。
父亲不能停止他对我的教诲,从吃饭穿衣,到为人处世。如果我反抗说“爸,我都五十了我还不知道自己饿不饿冷不冷?!”,父亲必定回答“你五十了在爹妈眼里也是孩子!”这大概是传统中国父母的统一口径:在外面,你少年时便应该老成持重,尽早成龙成凤,但在他们面前,你就算活到老莱子的岁数,也当彩衣娱亲。
才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了几周,我就已经周身不爽了。与父亲的冲突也有升级的迹象。
前面说过,父亲的房子又破又旧,三十年没有装修过,基础设施很落后。十月的哈尔滨已经冷起来,别说厨房水槽没有热水,连卫生间洗澡的热水器也不能24小时通电,因为电路还是旧的铝线,会过载。我跟父亲商量做一个简单的电路改造,换成铜线,起码能用上基本的电器。父亲不肯。
“这破房子,不值得再投一分钱。不如卖掉添点儿钱换个有电梯的房子。”
“那好呀,你们想要什么样的房子,我先去筛一筛,筛好的你们再决定。”
“你M姨不愿意买房。”
“这事怎么又怪到M姨身上了?这么多年,我哪年回来没替你跑前跑后看房,哪次不都是你这不行那不行最后作罢的?怎么又成M姨的错了?”
“你又不住这里!你知道个屁?你滚犊子,少管我的事。房子不买了,这个房子也不修,住到房倒屋塌死了拉倒!”
“行,我滚。爱买不买,又不是我上不动楼。”
父亲住的房子在五楼。老楼,没有电梯。从前倒无妨,但2020年M姨生日那天摔了一跤之后,父亲爬楼明显困难了。手拉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蹭,爬两段,歇口气。到最后一层时,十之八九要在某一级台阶上绊一下,显然是力所不逮,强弩之末了。上楼还只是累,下楼却是险。腿软,一个不小心摔倒就不是玩的。父亲翻出了当年给祖父买的手杖,自用。
所以房子的问题迫在眉睫。第一,需要一个电梯房或者一楼的房子使父亲能出入自由些;第二,我也不想再和他们住在一起。
买房的计划落空后,我的计划变成租房。在父亲校园或校园附近的小区租一套干净的房子,把父亲和M姨搬过去,然后我住父亲五楼的旧房子,如果顺利的话,还可以把父亲的房子重新装修一下。
托经济发展的福,如今大学生们物质生活格外阔绰,父亲学校家属区过半的一楼房子都变成了咖啡屋、发廊、水果店、花店、蛋糕房、打字社……也托了疫情的福,好些生意做不下去了,窗口贴着招租广告。
每天借口出门散步,我满校园挨排楼巡视,看到贴着招租广告的一楼就打电话看房,居然很快就被我租到一套满意的两居室。离父亲家才只有一百多米。唯一的问题是原租户是做小学生培训的,屋里没有任何家俱,厨房也是空的,浴室的热水器是坏的。
去宜家订了全套的新家俱,再网购家电。真是体验祖国效率的时刻,只用了四、五天,就一切就绪了。父亲和M姨一向分床,所以,两个卧室一模一样的双人床、大衣柜、写字桌,以免厚此薄彼。客厅兼饭厅里一张沙发床,一张小饭桌,一个小书柜,一个电视柜,新买的电视。
收拾停当,准备跟父亲和M姨摊牌。我想着,两个结果:
第一种结果,他们很高兴,欢天喜地搬入新居,我住在五楼,趁机扔扔扔,把他们那些陈年破烂清一清,顺便重新装修一下,最起码也得把旧电路换掉。
第二种结果,父亲大骂我败家子,吃饱撑得瞎折腾,坚决不接受我的安排。那我就自己享受这干干净净的两居室,享受这舒舒服服的双人床,上半夜睡南屋,下半夜睡北房,不必去面对五楼那堵心的破屋子。反正一年的房租已经交了,退房是不可能的。
我尽我的力,无论哪个结果,我都无所谓。
我一摊牌,父亲乐得合不拢嘴,万没想到闺女如此“孝顺”,不声不响就办好了这件头疼的大事。表示要马上搬过去。而M姨说:“你们爷俩搬过去吧,我还住这边。”
M姨的理由是:“丫头,你爸看你高兴看我烦,他跟你住一起还能高兴些,我也乐得清静。”
我说:“M姨,我是回来照顾我爸晚年的,不是回来拆散你们婚姻的。”
M姨通情达理:“我知道,我对你没啥意见,但你爹啥样你也知道,既然你在这里,我乐得自己过过舒心的日子。你放心,如果你回加拿大,或者去别处办事,我自然就搬下来跟他住。”
要说吧,M姨能跟魔鬼打三十几年交道也绝非凡品。就这一手,直接把我KO了,躺在地上满眼冒金星,心里千百遍自问“我特么是谁?我特么在干什么?我特么怎么办?”。
我在大操场上狂跑了十几圈。考虑要不要马上打包滚出去游山玩水,逼迫M姨和父亲一起搬到出租房?但一方面父亲的身体需要照顾,另一方面我刚接了一个网课的项目需要安定的环境写课件和录音,所以我还真不能出去野。
其实,在我心底一直还有一个非常大的苦闷,就是迟早有一天,父亲会离世,而看M姨的情况,必然是会活得比父亲长久的。M姨无儿无女,无论是从法律的角度,还是从道义的角度,我是责无旁贷的赡养人。但我要怎样尽这个赡养义务呢?
养老的问题无外乎两样:钱和陪伴。继母继女这层关系让这两样都成了非常微妙的话题,无法触碰。
M姨也是老师。和父亲结婚后,她的工资仍然由她自己管理,一切家用都从父亲的工资开销。M姨的钱有多少、放在哪里从来没告诉过父亲,父亲也没有打听过,我就更无从知晓。偏偏我又没富到可以包揽M姨一切养老费用的程度,所以这个养老的钱如何开销的问题我心里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再说陪伴。虽然我和M姨在一起时说说笑笑挺和谐,还能并肩跟魔鬼战斗,但从以往的经验来说,M姨对娘家的侄男甥女显然比对我更亲近。这也很可以理解。第一,那边是有血缘关系的,而我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女;第二,我已经离开哈尔滨二十几年了,只是逢年过节才回来几天,而那边的几个孩子却一直在哈尔滨读书长大。无论从哪个角度,M姨与娘家人亲近都是人之常情。所以,到底M姨是想要娘家人的陪伴,还是我的陪伴,我还猜不透。她只是明确地表态死也不去养老院。
我暗暗希望她想要娘家人的陪伴,我负责出一部分赡养费。这对我是最圆满的方案。可这话只能瞎想却说不出口。
在处理这种人情世故上,我只会夜半无人时在脑子里千万遍地拟定讲演稿,但真到该开口时,就珠玉噎满喉咙,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自我移民后,年复一年,每年回来探亲前,我都在脑海里演练了各种场景,命令自己这一趟一定要在这件事上有所突破,结果呢,自然都是铩羽而归。到目前为止,我取得的唯一进展,是说服了父亲手书了一份遗嘱,明确身后把他们五楼的那套房子留给M姨。二十年前父亲学校房子私产化时,这套房子要交二万块钱才能过户。当时父亲拿不出这笔钱,是我付的。所以父亲一向认为这房子虽然写着他的名字却应该算我的财产,他死之后,房子应该归我所有。
M姨倒是从来没有争过这些利益。父亲的确没用过M姨的钱,但父亲却非常肯于苛扣自家的吃用,省下钱去贴补他的兄弟亲戚,M姨也并没阻拦过。偶有微辞在所难免,但在我看来,在这事上能不阻拦不哭闹就已经是难得的。当我把父亲的遗嘱交到M姨手上时,M姨看了一遍,说:“写这不吉利的破玩意干啥?再说,好像谁稀罕他的破房子似的。”言毕,将遗嘱仔细折好放在衣袋里。
回到搬家的事上来。我以为我为两位老师出了道A、B二选一的选择题,不成想M老师深谙出题套路与考点,轮到她答题时,根本按不住,给我答了个C选项。我在操场了跑了十几圈,也没分析明白为什么她竟提出让我们父女搬出去住,而她单独留下。若说她是有意不跟我爹过下去了,那也绝不是那个意思。
最后,我对自己说:整不明白就整不明白,恭敬不如从命吧。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就过上了两地分居的日子。我和父亲住在干净整洁的出租房里,M姨住在脏乱差的自家房。每天两顿饭,早饭两处各吃各的,晚饭M姨过来三口之家一起吃。值得庆祝的是,这一次我终于取得了厨子的职位,可以吃上可心的饭菜了。吃完饭,老两口要么聊天绊嘴,要么一个看电视一个看手机,天傍黑时,M姨溜溜达达回自己那边去。过习惯了,倒也是和谐家庭的模样。
可见托尔斯泰也说错了,幸福家庭并非千篇一律,也是有无数种可能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