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只住在人们梦里的鬼魂。
我已经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叫我凌，因为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我也忘了我在这里多久了，也许一个月，也许已经十年了，阿寒说是因为我资历不够，才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作为一只鬼，是不会饿，不会困，不会累的，仿佛无所不能，毫无弱点，就像人在梦里一样，即使前面是骑着马叫嚣而来的千军万马，手一挥，看似无懈可击却可以瞬间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但是我一点都不开心，我很想念那个会痛，会颓废，会疲惫，会无精打采的人类。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分配来这里，同样是鬼，但是隔壁的阴间美好得如同人间，听说赚够了冥币还可以去人间旅游。我垂涎欲滴，每天都想着怎么可以偷渡过去，但是阿寒告诉我，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因为前世的选择,而且永远不能离开，除非自愿化烟，成为冥钟千万缕中的一丝虚无。
我去，我前世是个傻子吗？！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还没有打完另一边脸，一阵震耳欲聋的鸣钟声掣电般刺透我的耳膜，妈的，鬼也会耳聋的好吗？我咒怨地看向远处那团由乌黑雾气聚成的钟，上面飘着一行字：“森子制造了第一百个梦境，成功获得前世记忆。”
切，还以为是什么大新闻呢。我用拇指和食指摩擦捏灭手中那只劣质的烟，大步向虚镜走去。
她，好像来了。
（二）
漆黑如无底洞的虚境前无一人排队，她每次都让我完美错开高峰期，我算了下，原来她每晚九点就睡觉了，她的夜生活全部都献给我了。
对于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来说，是极其不正常的，但是我并没有问她为什么，她的睡眠时间越长，我就可以制造越多的梦境，说不定很快我就可以恢复前世记忆了呢。
她穿着一身及踝的长裙，背对着我，面前是一片没有任何波澜的汪洋大海，形单只影的样子让我不忍多看一眼。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梦境。
我站在虚镜前不寒而栗，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一阵凉飕飕的风掠过皮肤，我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力劲儿推向我，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却发现后面已变成了一条漆黑到看不到底的通道，通往哪里？老子都是鬼了，不要怂！我一边给自己加油，一边战战兢兢地迈出了脚步。
感觉还没有走几步，就有一个人扑在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双手死死地抓着我背后的衣服。
“你是不是傻逼！你个傻逼！你迟到了那么久，你不守承诺！”说完，便对我拳打脚踢，她把我当作二次元怪兽了，还是把她自己当作二次元的英雄了？
真是莫名其妙，我想推开她，第一次见面先要做个自我介绍吧，朋友，别一上来就那么热情。我使劲推她的肩膀，却发现根本用不上力，就前面站了一块巨无霸石头，天呀，她是膀大腰圆，还是丰腴腻脂，我一个大老爷们居然推不开一个姑娘了？
还说我可以创造梦境，看来是来被当猴子耍的吧，老子不干了。我只顾着自己生气，没有听见她哭得很凶，仿佛这片漆黑都装不下她的泪水，没有感受到面前那个女孩瘦骨嶙峋，修身的白色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就像一件松垮垮的道袍。
当然这是后话。
她说她叫小愿，我要马上记下来，因为我的记忆只有一晚上，第二天我就会忘了她叫什么。我问了她无数次她的名字，她总是笑眯眯地说我叫小愿，每次都像第一次介绍自己似的。
我觉得她很笨，有时候我藏起来不让她发现，她却能在一个地方反反复复地找我，明明一览无余的空地，却总能找上几个小时，就像一个丢了洋娃娃的小孩子，不哭不闹，静静地寻找。她会念叨着一句话，“我就知道你是藏起来了。”
她总以为自己很聪明，但是没有一次能找到我。
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很勇敢，无论我制造出的杀手多么残暴，无论出现在她面前的鬼怪多么狰狞和恶心，她都只是微微一笑，随之闭上眼睛，不逃，也不尖叫。为此，我白天一直呆在鬼洞里想恐怖故事，想得我脑袋都疼了，但是每次她一笑，我就知道我又输了。
我瞬间觉得泄气了，一点也不好玩，阿寒这家伙天天和我炫耀吓哭了几个人，但是我出师不利，遇上一个这样的人。
“你知道吗？刚刚我看见很可怕的怪兽了，但是这次我没有哭。我是不是有进步了。”她扯着我的衣袖，站在我旁边，把巴掌大的脸蛋凑上前，歪着头问我。
我强颜欢笑，进步？一个从来都是一百分的人谈何进步。
（三）
我在鬼洞旁打了个盹的时候，忽然听到她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心跳声却越来越弱。我被惊醒，心里很不安，便立即冲进虚镜里，因为速度太快，进去的瞬间像被抽了灵魂一样，整个世界七颠八倒。
我看到她坐在秋千前，双脚交叉伸直，手里拿着一朵花，一切都那么正常，一副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样子。
“你来啦！”她笑着向我奔过来，花儿被她丢在地上，融成一滩黑水，触目惊心。
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白裙上血迹斑斑，像一幅诡异的山水画。很奇怪，在梦里明明只有黑色和灰色，但是那抹红却刺眼得很。
“你的裙子怎么了。”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她。
她低头看了看，惊慌失措地想用手擦掉，可是越擦越脏，以至于她的白裙前面有一大片的通红。她快急哭了，但是还是一直在擦。
我抓住她的双手，看着她眼泪婆娑的样子，泛起一阵汹涌的心痛，“别擦了，脏了就再买过。”
“这条裙子只有一条，没得买了，我怎么那么粗心把它弄脏了。”她越说越激动，近乎偏执地在用力搓裙子上的血迹，裙子被搓得起了细小的毛球。
我怎么安慰她都没用，她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下，还没有到裙子上就蒸发了，我想可能是因为她的潜意识不想任何东西污染她的白裙。
后来她告诉我这是她做过最可怕的一个梦，还说我有进步了。但是小愿，我宁愿我一辈子都不要这种进步。
那天晚上，她很久才离开，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我，我以为她已经离开了，正准备回去。
忽然她转身冲进我的怀里，脸埋在我的胸前，撒娇似的轻声说：“我不想回去了。”
我捋了捋她的头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好啊，我们一起去吓别人。”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抱着我的力度又大了一点。
第二天，我托关系找了阴间的鬼才询问了小愿的事情，鬼才吞吞吐吐地说不符合规矩，阴阳互不打扰。我又塞给他一万冥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地告诉了我。
小愿居然想自杀！
白裙上的血迹是她割脉时不小心蹭到的，那天晚上她在医院里被抢救着。
我听到以后，脚都软了，心脏像满电的发动机般“扑通，扑通”地急剧跳动着，喘不过气儿，我居然还让她不要回去了！对呀，小愿说得对，我就是个活生生的傻逼！
我想立刻去找她，却不知道去哪里找，我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什么都干不了。
（四）
最后一晚看见小愿是人间的元旦节。
她还是那条白裙，洁白如初，她扎了一条马尾，显得很有精神。我说带她去看萤火虫，她笑得眼睛弯弯地说傻阿凌，这个季节是见不到萤火虫的。
她当真了，她把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当作在人间，她忘了在梦里，我是无所不能的。
那天晚上，在这片漆黑的大地上四处飞的流萤闪着银光，像镶嵌在布上的钻石。星星点点的光芒围绕着她，像一条绚丽无比的银河把她保护了起来，她舞姿翩翩，那些星光又像她的彩带，随之飞舞，好一幅人间美景。
明明没有颜色，但是我却看入了迷。
忽然冥钟巨大的撞声狠狠地冲击着我的世界，“嗡”地一声，她的笑容慢慢模糊在我的眼前，孩童般纯真的笑声被过滤了似的，怎么也闯不进来。
“凌制造了第一百个梦境，成功获得前世记忆。”一道飘渺的声音取代了所有。
回忆的闸门倏忽被打开，如同成群龇牙咧嘴的猛兽把我吞没，不留一点骨头。
我叫苏凌夜，死于自杀，从小优秀的我，一直顺风顺水，在大学毕业后和朋友创业，不料在第四年宣告破产，欠下巨款以后，在家里呆了整整五个月，抑郁了五个月。
资料上写我是死于抑郁症，我想我是死于我自己。
我忽然看见小愿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她笑意盈盈地说凌夜，你说送我的白裙子呢？
她一奔一跳地跟在我身后，絮絮不休地说明年我们是不是就结婚呀。
她穿上那条裙子时得意的小表情，在我面前转圈时的俏皮，双手十字交叉闭上眼睛对着虚无的生日蛋糕大声地喊道：“我许愿，许愿一辈子不要和苏凌夜在一起。”
然后看着我说：“听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凌夜，你……要和许愿在一起吗？”
我看到她在大深夜抱着枕头来到我的床前，眼角还有闪闪的泪珠，委屈的说：“凌夜，我梦到恶魔了，好可怕。”
我看到那个傻丫头在我抑郁那段时间天天坐在我房口，一言不发，以泪洗脸。
我出门后，我狠狠地推开她，眼睛无神地说：“许愿，你走吧。”
她说等我，可是我根本不值得她等，她最后等到了什么？我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我痛恨自己之时，忽然感受到了，原来今天刚好是我死后的第一个年，就像系统给我输入了信息似的。
阿寒如一阵烟般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斗篷，眼珠里流淌着诡异的蓝光，他的刘海盖过眉毛，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你怎么可以闯进我的梦境，小愿呢？”我涕泗横流，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
“她现在在转渡期。”他声音低沉。
阿寒告诉我，小愿因为迷恋梦境而不愿回到现实导致她的身体长期处于虚间，在加上她前段时间的自杀让她的意志力很薄弱……
后来他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我忽然想起了冥钟，就是那团由乌黑雾气聚成的钟。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选择，但是……”
还有但是吗？我本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做死一次的鬼，又有什么关系呢？虚间那么无聊，小愿那么丫头肯定不会喜欢的，她告诉过我她喜欢去环游世界，但是以后陪她去的人不会是我了。
我宁愿她幸福地告诉我幸好老娘当年没有和你在一起，也不愿她来这里和我一起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愿站在虚桥中间，一旦她下了桥，一切就完了。
“许愿。”我叫住了她。
“凌夜，你居然记得我的名字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她笑得很甜，眼角却挂了一滴泪，她在人间一定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才会流泪吧。
“我许愿，许愿一辈子快乐无忧……”还没说完，我的身体就开始变透明了，我慢慢飘了起来。
她惊讶地看着我，眼泪不断线地流，“你又要离开我吗？”
我吻上了她。她的眼泪冰凉凉的，我用手轻轻抚掉她的泪。
阿寒说如果我化烟了，以后世间的人都不会梦见我，那么她就不会留恋了。
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再梦见我。
我看见她也慢慢消失在虚桥上。也许是醒了，那样就好。
别哭，小愿。希望你爱我在这最后一秒，仅此一秒，下不为例。
而我会化成烟，爱着你飘过千山万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