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寄生的爱情注定是一场凄凉的夜

萧红:民国先锋女作家,一生笔耕不辍,在爱情和硝烟中颠沛流离,为文为爱几欲扑火成就烽火年代的一段传奇,是茅盾心里的文学洛神。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 在白话文初始的年代,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里,这清冽端秀的文字,有着不可寻常的意义。动荡飘摇的岁月,哪一个人不是怀揣着不安在幽暗的极夜里惴惴前行,哪怕是富甲一时的上流名媛,也不禁要收敛声色锦衣夜行。而在这乱世的纷繁里,拥有一颗天真的灵魂,实在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萧红1911年出生在东北黑龙江省呼兰县一个富裕的家庭里,她幼年丧母,身下有三个弟弟,不日父亲新娶,后母自然待她薄凉,而对于生父来讲,一个身体孱弱的女儿并不能在他心里占据一星半点的地位。唯一有价值的地方,便是早早嫁掉,带来一番利益,还能了却一杆麻烦。1926年小学刚毕业的萧红被父亲张廷举逼婚,包办把她许配给呼兰县驻军邦统汪廷兰之子汪恩甲。她辍学在家奋力抗争,后与表哥陆哲舜私奔,一起来到北平求学,并同居在一起。然而,此时的陆哲舜是有家室的,闹出这般的局势来,本不相怜的家族定是不能容忍的。此后,萧红与家族之间彻底断绝经济来往,成了战火硝烟中的一个幼小的流亡者。

15岁豆蔻的年纪,本以为是为了爱情赴一场终身之约,然而,陆哲舜却并没有善待萧红。在爱情的余温褪去后,他用近乎卑劣的方式淡出了萧红的生活,将萧红一个人扔在了异地他乡。 本以为可以用一场烂漫的私奔逃离亲情的冷酷,最后却变成了一个人漂泊的逃亡。没用多久,小萧红一个人在战火中跌跌撞撞,四处碰壁,无路可走,年幼的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向生活妥协,这时候,家里已与她断绝,她能找到的人,只有订婚对象——汪恩甲。

不久两人同居,萧红很快就怀孕了。没过多久,两个人的经济就亮起了红灯,炮火连天的年代,求生尤其艰难。然而,此前逃婚私奔的萧红在婆家眼里,自然是矮人一等的,汪家自是不肯支援他们。万般无奈之中,只好向萧家求援,然而,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在萧红顶着怀孕笨重的身体与家人争端的法庭上,作为丈夫汪恩甲临阵倒戈,成为撕逼大战中,重伤萧红最深的一把利刃。这场闹剧,竟然以二人离婚作为收场。 一时间,众叛亲离,身怀有孕的萧红从福昌号屯经阿城仓皇逃到哈尔滨。

一个月之后,走投无路的她在万般无奈下,接受了汪恩甲的道歉,两个人在道外十六道街东兴顺旅馆同居,半年后由于无法支付旅费,汪恩甲抛下即将临产的萧红,永远退出了她的生活,成为了萧红生命里一幕惨淡的背景。 私奔逃婚的那一年,萧红16岁;在异乡临产被弃的时候,她刚满20岁。不是读不懂他们在感情里的薄凉,只是在飘无所依的时候,她太需要一个温暖来为自己遮风挡雨。在时局动荡的年代里,对于无依无靠的她来说,一个伸手抓得住的男人就像悬崖边上牵系的一根稻草,即使无力却也是她唯一能够抓得住的安稳。

生活对于她从来都是奢侈品,她有的只是生存。没有强大的家世作为支撑,她面对的只能是厌弃和疏离,即使是家庭关系紧张的张爱玲,也是有经济基础来做为后盾的,丰厚的物质使她可以挺直腰板保全骄傲的自尊。从小就在失去母爱的环境里长大的萧红,有的只是这个世界冷漠的白眼,没有人来为她导航,她只是飘到哪里,就是哪里。


 汪恩甲逃逸之后,萧红被困居在旅馆里,无奈之下她向《国际协报》的编辑裴馨园求助,期望可以预支稿费以解燃眉之急。得知她的境况之后,《国际协报》的文艺青年先后到旅馆来探望萧红,这其中,便有与她牵连半生的男人萧军。

在日渐的交往中,相同的思想和志向让他们走得越来越近,彼此由相互欣赏碰撞出炙热的火花。 可再炙热的爱恋也并不能抵挡现实的困窘,同样穷困的萧军没有钱来偿还萧红欠下的债务。为了成全这一对亡命鸳鸯,命运给他们带来了转机,1932年8月7日夜,松花江决堤,洪水泛滥。萧红坐上萧军趁夜租来的小船,在混乱的人群中逃离了出来。

然而生活不是童话,王子和公主并没有因为有爱情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逃离出旅馆不久,萧军把即将临盆的萧红送到了医院,由于没有缴足住院费,医生拒绝给萧红接生,看着羊水破了的萧红躺在医院的走廊里,愤怒的萧军对着冷漠的医生抡起椅子以死相逼,前一秒还挂着默然表情的医生脸上渐生出恐惧,颤抖着手指挥护士把萧红送进了手术室。

那一刻,肯为萧红搏命的萧军,无疑是爱着萧红的。逃逸的陆哲舜和汪恩甲贪图的只是萧红耀眼的青春,他们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才与萧红私奔,在这两段背弃的感情里,萧红充当的只不过是他们泄欲的工具罢了。他们尽情消费着她美好的青春和身体,可一旦麻烦上身,他们立刻溜之大吉不肯负半点责任。时光回溯到那个纷乱的晚上,一个时光大好的盛年男子为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身陷危难而心乱如麻,情急之下不惜为伊人以命相搏。那一刻,足以让人相信萧军爱着的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纯粹的灵魂。

 顺利分娩后,连自身温饱都无暇顾及的萧红因为无力抚养而将孩子送人。之后萧红和萧军搬到一起,两个人开始了拮据又甜蜜的同居生活。像所有美好爱情的开始一样,即使饿着肚子只能喝水充饥,两人的心里也是甜的。只有一个馒头的时候,萧军便把它递到她的面前。缺米少盐的日子一样过得香甜。她是他眼中纷飞妖娆的梦蝶,不经意的一瞥便投影在他心底无尽的温柔。而他是深渊里的一眼活水泉,润泽着她干涸已久的生命。太多的清贫苦难,在那一段时光里被爱消融,萧军俨然成了萧红可以以命相托的依靠。她说:“只要他在我身边,饿也不难忍了,疼痛也减轻了。”那一段时日,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层层叠叠的欢喜。

美好的事物总是在现实面前变得柔弱,不堪一击。美丽总是短暂的,被爱情迷住双眼的两个人并没有意识到爱情的根须已经开始被现实侵吞腐坏。 战乱年代,刊物时登时停,两个人以文为生的人常常入不敷出,只能凭借萧军做家教和到处借贷勉强生存。生存的压力和琐碎的日常自有其力量,将爱恋的幻想瓦解得支离破碎。在一次次面临逼债搬家的困窘中,两个人的感情里渐渐生出不安和裂痕,那些缠杂着的怨怼浑然不觉地腐蚀着他们的灵魂和肉体。

 生活急转直下,连爱情都变了脸。昔日的萧军已然不再是她的避风港,她成了他负面情绪的倾泻地,暴躁、不安、践踏、蔑视等等一切凶恶的情绪不时倾泻在她身上。他在他们共同的朋友面前嘲笑讥讽她,无视她泪眼婆娑的脸;他把她当成自己现时境遇不得翻身的罪魁祸首,她已经不只是他生活的绊脚石,而俨然成了他命运中的一颗天煞星——她是他所有不幸的源头。他无时无刻不露出轻蔑的嘴脸,随时准备拳脚相加。 世上有一种男人,爱时便是倾其所有,不爱亦能顷刻化情成仇。最可悲的是,这爱与不爱之间,竟都是不加掩饰的真性情。孤苦的萧红仿若从云霄飞车上霎时跌入谷底,来不及反应便要应对暴风骤雨般的蹂躏和肆虐。

 那段时间里,孱弱的萧红不但要忍受身体上的痛楚还要忍耐精神上的蹂躏。日后回想,不知萧红对当初一个猛子扎入萧军怀抱的自己,可曾有过怨怼?如果重新选择,萧红的命运会不会出现其他的转机?然而,其实一切都是徒然白费力气。在那时那刻,除了萧军她已无可依附。上天在绝望之时给她送来希望,而她却为这一丝希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私奔,逃婚,同居。失去家族的庇佑,经历薄情的叛离,面对枕边人的欺辱,萧红的生活已经零落成一地碎片,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脚的血痕。


除去感情,她把所有的热情和赤诚都埋进了她的文字里。从一开始支撑她活下去的,是对知识的渴望,这也是当初她背叛家族逃婚的理由——她想求学。她曾在日后的访谈中说道:“我很想上大学,但是无法实现。”这对于民国名媛来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对于萧红却是终其一生也无法达成的奢望。正是这无尽的遗憾,使得她发了狠一样的努力,把自己的灵魂一寸寸揉进文字里,孤冷决绝。

在病榻之中她也从不放弃写作,她把文字磨练成一杆枪,锋利尖锐地刺痛着时代的神经。在文学价值的平台上,无论是萧军还是日后的骆宾基,这些男人都不得不叹服在她的才气之下。直到她死后多年,她命中薄幸的男人们依然在消费着她的名气。感情的不顺遂,亲情的背叛疏离使萧红一直生活在冰冷的寒冬里。孤苦和绝望淬炼出她对写作热血一般的赤诚。即使是后来对她生出鄙夷之心的萧军也不得不赞叹,她的努力和才气让人刮目相看。同样对她刮目的,还有一代文豪鲁迅。

 最开始,鲁迅并没有看重萧红,在萧军与鲁迅往来的书信里,大多数是见不到她的名字的,偶有一次在信里提到他便称她为悄女士。(萧红那时的笔名是悄吟),不久在回信中鲁迅收到了萧红的抗议书,不许他在书信里称呼她为女士。一向严肃的鲁迅先生也不免被这活泼任性的俏皮逗笑,此后,鲁迅与萧军夫妇的来往打破了拘谨,开始亲近起来。从前的萧红萧军像是战场上的游兵散将,他们的作品散落在各类期刊中,并没有惊起波澜。而结识鲁迅成了他们生命中的转折点。 鲁迅是萧红和萧军走向文学舞台的桥梁,他向出版社推介他们的书,甚至在动荡的时代里为他们自费出书。与鲁迅相识的同年,萧红的《生死场》,萧军的《八月的乡村》登上了文学的舞台,并迅速引起轰动。

与此同时,鲁迅把他们代入自己的社交圈里,鲁迅请客吃饭,特意将萧红、萧军介绍给茅盾、叶紫、胡风等作家。 对萧红来说,鲁迅是良师,也是益友。静心写作,闭门谢客是鲁迅先生家里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尽量不去打扰。而对于萧红的来访,鲁迅先生从没有拒绝过,有时夜色深了,便会叫许广平为她叫车送行。在鲁迅眼里,萧红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聪明灵秀,她骨子里的率真,让人生不出厌烦来。而她不俗的才情,也使得鲁迅先生对她多了一份怜惜。在鲁迅先生和许广平的家里,有一种厚重的气场,使颠沛流离的萧红可以在现世中找到一个处所,安放她的安全感。

后来萧军给萧红施加的压力,让她每每在家都更惴惴不安,心神忐忑。于是便更多的来往与鲁迅的家里,即使先生不在,她也会去与许广平聊天做饭。鲁迅待她始终像女儿一般的疼爱。 或许萧红一生追求的,便是自由和安全感。她的私奔逃婚让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断绝了亲情,她像一抹浮萍,在乱世中飘摇沉浮,却终究找不到一处可以安放她孤寂的灵魂。

这一生,给过她安稳的,还有为她辟出一片疆土的祖父张维祯。自幼丧母,亲情疏离,祖父是唯一在她的童年播种下希望的种子的人,那短暂的温暖,在她的一生中实在是弥足珍贵。她的《生死场》、《呼兰河传》无不在回忆这个温暖的神域,那是一个赤诚的世界,天纯净的仿佛要滴出水来,白云棉花糖一样浮在空中,青草绿地、鲜花野菜、蝴蝶蚂蚱、谷穗麦苗,连泥土都透着厚重的安全感,在那里花是自由的,草是自由的,鸟虫鱼虾都是自由的,就连空气中都充斥着青葱的甜香。

那是她心中永不磨灭的梦想园,那样斑驳的美好曾在她暗淡的人生里点了一簇浓郁的火种,让她在寒冬里升腾出对美好未来永恒的期望。 这一切在祖父张维祯去世后宣告终结,而鲁迅先生的离世也给萧红带来了巨大的打击。鲁迅先生不仅是她在创作中的良师,在生活里,他兄长一样的形象,给了她厚重的安全感。而那时冷漠疏离的萧军自是对她的情愁不屑一顾的。在鲁迅离世之后,她再次变成了孤苦无依的浮萍,随风飘荡。


 动荡的时局,不同的选择让萧红和萧军这一世的怨侣分道扬镳。身躯孱弱的萧红在寻找一张安全的书桌可以让自己纵笔挥洒,而粗犷强壮的萧军却选择了投笔从戎走向抗日战场。病榻中的萧红拖住萧军的衣角,眼中缀泪地说,三郎,等完成这部书再走吧。坚实的背影和作响的关门声给了她清脆的回答,也一巴掌扇醒了她对他仅存的一丝希翼。

热血的强壮男儿在战场和孱弱的爱情面前,坚定的选择了前者。也许那样健硕的萧军早就对她病怏怏的样子厌弃已久,只是不曾说得那样清楚明白罢了。天长日久终是一场痴梦,萧军从容的踏上了延安之路,没有一丝犹豫,那扣响的门声为她的爱情做了一个终结。而这之后另一个男人走进萧红的生命,他就是端木蕻良。 端木蕻良身材瘦高,文质彬彬,性格温婉,俨然是与萧军完全相反的一种存在。他从不与萧军一样在争论中与人发生冲突,而是迂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这在受够了萧军粗暴行径的萧红心里,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对于鲁迅,胡风对萧红的才华赏识,萧军是很不服气的,端木蕻良对萧红却是由衷的赞赏。他在聚会中大胆赞扬萧红的作品超过了萧军的成就,这让萧红不禁对他产生了好感。

 1938年5月,怀着萧军孩子的萧红在武汉与端木蕻良举行了婚礼。婚姻初始,两个人是有爱的。可渐渐地性格上的差异,让两个人的步伐出现了不协调的音符。从小在溺爱的环境中长大的端木蕻良已经习惯接受别人的疼爱,所以大多数时候他是依赖着别人的。如果说萧红是一根藤蔓,那端木蕻良便是依附着萧红的另一根藤。与萧军相比,他不粗暴也没有承担,他不愤怒却也不曾在意。

1940年,撤退到香港的时候,萧红让他先走,他竟真的抛下萧红独自一人撤离了。在香港,萧红让他先行突围,他再一次只顾自己的安危抛弃了病弱的萧红。在一起,便是你牵着我的手,一起向前走。而端木蕻良一次又一次抛下了她,独自上路,在精神上渴望被爱的萧红再一次感觉被遗弃了。 日军侵占香港后,萧红的身体每况愈下,作家史沫特莱途径香港,特意到九龙看望病重的萧红。

史沫特莱建议萧红到玛丽医院做全面检查,才发现原来患有肺结核。经济困窘的萧红一次次在医院遭受冷遇,无奈中只好返回家中静养。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萧红几经辗转,最后被端木蕻良送到有欠与他的作家骆宾基家中静养。此后直至萧红离世,再不见端木蕻良踪迹,病中的萧红在骆宾基家中度过了最后的时光。1942年1月16日,萧红神智恢复,写下:“我将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这世界和男人们都前赴后继一次次地将她抛下,只有笔耕不辍的文字不曾放弃她。与世诀别,她满心满眼惦念的不是她命中的男人,亦不是疏离多年的亲人,而是她未完成的《呼兰河传》。

1942年1月22日,萧红在战火纷飞中寂寞地离开了人间。两日后,遗体火化后葬于浅水湾,时年31岁。

 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这三个萧红生命中纠缠不清的男人,生前待她薄幸,而在她身后却为萧红作品的版权问题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昔日好友,转目成仇。萧红生前为辟得一方安宁颠沛流离郁郁不得而终,身后三个生命中的男人上演一场闹剧依然不肯给她一丝安宁。

 她这一生浮萍一般飘摇动荡,颠沛流离,受尽白眼和欺辱,在苦难中挣扎着向光芒飞翔。她不是一个好女儿,为自由弃家族而不顾;她不是一个好情人,两次怀着别人的孩子跌入另一场感情;她不是一个好母亲,育有两个儿女,却终究母爱淡薄。可她又是鲁迅口中中国当代最有前途的女作家;是茅盾先生心里“30年代文学洛神”。

她一生笔耕不辍,把一腔热血尽情泼洒在文字中,连死前惦念的都是未完成的作品。她在文学史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而在人生的路途上她却并不算活的漂亮。这一生是非功过,自是不由评说。 总是禁不住遐想,如果萧红不以一种藤的姿态出现,不为依附他人而卑微低头,这个倔强执着的女子的人生是否会有所不同。然而人生没有如果,一切不过皆是笑谈。无论你甘之如饴,还是心有不甘,人生只不过是一出从容的生死场,任你如何不甘,终究是一段无常。或许正如萧红自己所说:“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到寒凉就在他们身上,他们想退去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满天星光,惨淡月芒,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凄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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