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启点”广告公司空荡荡的。只有余薇工位亮着灯。屏幕光刺眼，她敲着键盘，指尖有点发僵。屏幕上显示着《“瞬捷”物流——让每一秒，都抵达价值》。这方案关系到公司的大客户。效率，是她唯一的盔甲和武器，不容有失。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闺蜜林晓的微信跳出来：【薇薇！！爆炸消息！新来的创意总监是顾屿！！就是大学辩论赛把你噎死的那个顾屿！明天就来！！】
顾屿。
余薇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像精密齿轮卡进一粒沙子。屏幕上光标一闪一闪，嘲笑着她的失神。记忆不受控地翻涌：大学礼堂刺眼的灯光，辩题“效率优先会不会丢了人情味”。她将“效率即进步”阐述得滴水不漏，直到顾屿站起来。法学院那个眼神像手术刀的家伙，没碰数据，只轻飘飘抛出一句：“余薇同学，按你这逻辑，为了赶时间丢下最后一个乘客的飞机，它的‘价值’是送到了报表上，还是扔在了站台那颗等死的心上？” 她哑口无言，唯一一次败绩。
她猛地敲下键盘，驱散不适，飞快回林晓：【知道了。无所谓，方案要紧。】发完，深吸气，把全部注意力砸回屏幕。顾屿？来了就来了。她的世界，效率说了算。
第二天九点整，大会议室坐满了人。咖啡味混着紧绷感。余薇坐得笔直，方案摊开。新总监亮相，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门开了。
顾屿走进来。深灰色西装，肩线利落。大学时的锋芒沉淀为更具压迫感的沉稳。他扫视全场，目光掠过余薇，像扫描一个文件夹。
“早，我是顾屿。”声音不高，清晰入耳。“‘瞬捷’的案子我看过简报。”他走到主位，没坐，手撑桌面，目光锁住余薇，“余薇，核心是‘分秒必争，价值必达’？”
“是。”余薇迎上视线，不退让，“‘瞬捷’的命脉就是快，创意必须把这个点砸透，让时间即金钱的客户感同身受。”
顾屿点头，脸上无波：“痛点找得对。但是，”话锋陡转，指尖点了点投影，“通篇‘快’、‘准’、‘省’，冷冰冰的。画面感？温度？物流运的不是货，是人心。是妈妈等孩子生日礼物的急，是小老板等救命原料的慌，是异地恋等一份心意的盼。你的方案里，”他停顿，眼神如针扎来，“这些人呢？被你的效率碾成渣了？”
又是这种精准的刺痛。会议室死寂。余薇脸上发烫，不是羞，是怒，是棋逢对手的亢奋。桌下拳头攥紧，指甲抠进手心：“顾总监，‘人’的情感需要场景！方案B部分有情感向TVC脚本，用真实故事讲‘瞬捷’当‘守护者’，保证心意准时到，这就是最实在的关怀！”
“守护者？”顾屿眉梢微挑，嘴角似笑非笑，“听着还行。但脚本初稿，像说明书糊了层温情纸。情感不是贴上去的，得长在骨头里。”他不再看她，转向众人，“换个思路。不是‘瞬捷’帮用户省了多少时间，是它帮用户‘抢’回了什么——多陪家人一会儿，多一次救命的机会，多一份摸得着的暖意。散会。余薇，下午三点前，提炼三个最能戳人心的核心场景发我。”
无形硝烟弥漫。余薇盯着被批得一无是处的方案，胸口堵得慌。又来了！他总能一刀捅穿她严丝合缝的逻辑，露出她刻意忽略的软肉。真烦。
争夺战白热化。余薇憋着劲，深挖用户情感，熬夜改脚本，试图给冰冷的逻辑注入活气。顾屿则提出更大胆的方向：以“等待的重量”为核心，用强烈画面和哲学感文案，说“瞬捷”如何“轻轻”卸下这份焦虑。
两人方案在后续会议中激烈碰撞，火花四溅。
一次重要客户视频会临时提前半小时。余薇取完加急快递，踩着高跟鞋冲向电梯。门将关，她急喊：“等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卡住门缝。门开。
余薇冲进去，喘着气抬头：“谢……”话卡住。是顾屿，面无表情。
顾屿目光在她跑乱的头发和额角汗珠上停半秒，移开，声音平平：“下次赶时间，提前五分钟。你的‘效率’，看来没算意外冗余。”
余薇那点感激瞬间蒸发。盯着楼层数字，硬邦邦顶回：“顾总监的‘观察力’时刻在线，连同事的时间冗余都算得清。”
顾屿极轻地哼了一声，没接话。电梯到，他大步走出，背影挺直。余薇吸气，理好衣服，挺直背跟上。
会议冗长激烈。余薇和顾屿各自为战。余薇准备充分，数据硬核，情感点也挖深了。顾屿逻辑强悍，画面感抓人。答辩时观点交锋，言辞犀利。
会议结束，客户需内部讨论。众人离席。余薇口干舌燥，走向茶水台倒水。顾屿正在旁边撕速溶咖啡包装。
“刚才客户问‘等待的重量’具体化，你补的数据不错。”顾屿突然开口，声音不高，没情绪，像陈述事实。
余薇倒水动作一顿，意外于这丝认可。没看他：“你那个‘轻巧卸下焦虑’的视觉，角度刁钻。风险不小。”实话实说。
“值得一试。”顾屿倒咖啡粉。余薇转身放水壶，手肘猛地撞到他正要接热水的手臂！
“啊！”低呼。
滚烫咖啡泼溅，大半浇在顾屿雪白衬衫袖口和前襟，洇开大片难看的深褐色。几滴溅到余薇手背，灼痛。
空气冻结。
余薇看着那片污渍和他瞬间沉下去的脸，脑子嗡一声：完了！茶水间头条预定！
“对…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她慌忙道歉，扯纸巾想擦，手伸一半僵住——徒劳。
顾屿低头看狼藉的衬衫，眉头死锁，下颌绷紧。他重重放下空杯，抬眼。目光如冰锥，直刺余薇，压着怒火与冷意。
余薇被他看得心一缩，解释噎住。捏紧纸巾，指节发白。
“余薇，”声音冷得掉冰渣，“你的‘效率’，也包括制造这种没用的麻烦？” 说完，不再看她，带着一身污渍和低气压，转身就走。余薇僵立，手背的疼远不及心口的难堪冰冷。
接下来几天，余薇彻底绕开顾屿。讨论只走邮件群聊。那杯咖啡像根刺，让她更紧绷，也更想用实力洗刷耻辱。她把自己往死里用，熬大夜改方案。
决定性提案日定在周五。
周四晚，创意部灯火通明。余薇对着电脑抠演示稿细节。窗外，雨声渐大。
终于弄完，关机。办公室早空了。电子钟：00:47。脖子发硬。她揉着后颈，抓起包走向电梯。
推开旋转门，湿冷寒气裹着雨腥味扑来。她倒抽冷气——外面大雨倾盆，天地白茫，雨水如注砸地，溅起老高水花。街空荡，打车软件排队三位数，预计等待>2小时。
她没带伞。
冰冷的绝望攥紧她。退到狭窄雨檐下，狂风卷着冰冷雨丝抽打在身上。薄西装外套很快湿透，黏腻冰冷。头发湿漉贴脸，狼狈不堪。
绝望的数字嘲讽着。雨水流进脖子，她哆嗦着抱紧自己。什么效率，什么计划，在暴雨前不堪一击。像被遗弃在孤岛。
雨幕深处，有光晃动。
余薇眯眼望去。
一把宽大黑伞破开雨帘，朝写字楼移动。伞压低，只见笔挺西裤裤脚和锃亮皮鞋，步伐沉稳。
身影渐近，目标明确。
余薇心跳莫名漏拍，屏息。
黑伞在几步外停住。伞沿缓缓抬起。
昏黄路灯光勾勒出伞下棱角分明的脸——顾屿。发梢微湿，西装肩头深色雨痕。目光穿过雨丝，落在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她身上。那双锐利的眸子里，映着模糊的光，辨不清情绪。
雨声哗哗，时间凝滞几秒。
顾屿走近一步，伞稳稳移到她头顶。密集雨点砸在伞面，砰砰闷响。隔绝了冰冷雨水，一小片干燥空间裹住她，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余薇怔怔抬头，睫毛挂水珠。大脑空白，只有雨声和心跳轰鸣。
顾屿垂眸，视线扫过她湿透的肩、黏脸的发丝和冻得发白的脸。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余薇，”声音低沉，穿透雨声，清晰入耳，无嘲讽冰冷，只有奇异的平静探究，“你的‘效率’里，”他停顿，目光锁住她茫然的眼睛，“有没有给迷路……或者等雨停，留一分钟？”
雨点砸伞，砰砰如擂鼓。顾屿的话像颗石子，投入余薇精密运转却因寒冷和狼狈而宕机的大脑。迷路？等雨停？她的时间表里，从未给“浪费”留过位置。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雨水滴进嘴里，冰凉咸涩，激得她一个喷嚏。
“我……”声音沙哑带鼻音，“……没算到雨这么大。”
顾屿没接话，目光在她冻得发白的唇上停留一瞬，移开，望向白茫雨幕。伞稳固地罩着她，他半个肩膀暴露雨中，深色西装肩头洇湿更深。
“车难打。”他陈述事实。
“嗯，等两小时。”余薇机械答，抱紧胳膊徒劳取暖。湿衣贴身的冰冷难受让她只想逃离。
“我开车。”顾屿语气平淡，“送你一段。”
余薇猛地抬头：“送我？” 荒谬感涌上。他们之间除了硝烟和那杯咖啡，还有什么？
顾屿似看穿她惊疑，唇角几不可察一动：“别想多。不想明天提案有人重感冒影响发挥。‘瞬捷’案子，缺了你的数据，说服力打折。” 理由充分，效率优先。
余薇被噎住。工具论。她在他眼里，就是个数据工具？工具不能感冒？
“不必。”她硬邦邦拒绝，强撑尊严，“我叫的车快到了。”低头看手机，屏幕上“预计等待>120分钟”刺眼如嘲弄。
顾屿无视她的逞强，目光扫过她捏着手机、微微发抖的手：“你的‘快到了’，指两小时后？” 无情戳穿，下巴朝某方向微抬，“车在那边。走过去三分钟。或者，”他顿住，目光重新锁住她脸，带着审视，“你更愿意在这‘高效’地等下去，明天带鼻音提案？”
雨声哗哗，寒意刺骨。余薇看着他湿透的肩膀，又低头看自己狼狈。理智叫嚣拒绝，身体却渴求干燥温暖。一个更响亮的喷嚏击碎最后倔强。
“……麻烦顾总监了。”声音低如蚊蚋，认命妥协。
顾屿没再言，伞更倾斜向她，迈步：“走。”
余薇僵硬跟上。高跟鞋踩进积水，冰冷刺骨。顾屿步子不大，有意放慢配合。两人沉默雨中，只有伞面雨声和踩水噗嗤。狭窄空间里，他干净皂角混冷冽须后水的味道，与她湿衣潮气交织，氛围奇异。
尴尬。难以言喻。
余薇紧盯脚下水洼，恨不得缩成一团。感觉他目光偶尔掠过她湿发或狼狈侧脸，如芒在背。
“伞……往你那边点。”她忍不住小声说，瞥见他湿透的肩。
“不用。”顾屿拒绝干脆，“快到了。”
果然，不远，一辆深灰轿车停路边。顾屿解锁，拉开副驾门：“上车。”
余薇迟疑，看着干净真皮座椅，又看自己湿漉漉滴水。
“会弄湿……”
“上车。”顾屿打断，语气不容置疑，如工作指令。
余薇不再犹豫，弯腰钻入。湿冷身体接触温暖干燥空气，舒服喟叹。顾屿关门，绕到驾驶座坐进，发动车子，暖风开足。
车厢暖意包裹，引擎低鸣雨刮规律成背景音。余薇紧绷神经稍松，疲惫排山倒海袭来。她靠椅背，看窗外模糊雨幕霓虹。
“地址。”顾屿目视前方，打破沉默。
余薇报出小区名。沉默再临。只有暖风声。尴尬弥漫。余薇想说点什么，感谢或解释咖啡，喉咙却堵住。道歉？对着这刚批完她又用“工具论”打发她上车的人？说不出口。谈工作？更不合时宜。
最终，沉默。
车子平稳行驶。余薇视线瞟向驾驶座。顾屿开车稳，专注前方，侧脸在仪表微光下冷硬。湿衬衫贴肩臂，勾勒结实轮廓。他浑不在意自己也是落汤鸡。
余薇收回目光，心乱。讨厌这捉摸不透。他刻薄无情？还是……藏了丝极微小的……善意？为方案？理由成立，又觉哪里不对。
“那个……”余薇终究没忍住，声音干涩，“下午……茶水间，我……”
“过去了。”顾屿打断，语气平淡无波，眼都不抬，“意外而已。不必再提。”
余薇话全堵回。他说过去了。轻描淡写。仿佛那杯让他暴怒、让她难堪的咖啡，只是粒微尘。这反让她更憋闷。宁可他继续嘲讽。
余下路程，无言。只有雨声暖风。余薇看窗外熟悉街景渐近，只想逃离这狭小诡异空间。
车子在老旧小区门口停下。雨势未减。
“到了。”顾屿熄火。
“谢谢顾总监。”余薇立刻解安全带，开车门。动作太急，湿外套下摆挂住门把手，轻微撕裂声。
顾屿侧目瞥了一眼。
余薇脸一热，顾不上看衣破否，只想下车：“再见！”推门，冰冷雨点瞬间砸落。
“伞。”身后传来声音。
余薇一脚已踏进积水，回头。
顾屿拿起后座那把宽大黑伞，递来：“拿着。”
余薇愣住。借伞？超出理解。
“不用，跑进去就……”
“拿着。”语气不容置喙，“明天带到公司。” 理由再次充分：归还。
余薇看着他无表情的脸，又看外面倾盆大雨。最后倔强被浇灭。默默伸手，接过伞柄，掌心余温残留。
“谢谢。”低声，撑开伞，迅速钻入雨幕，头也不回冲进小区大门，身影消失楼道口。
顾屿坐车里，没立刻走。看着余薇消失方向，又低头看自己湿透衬衫前襟袖口——下午咖啡的淡淡褐痕残留。修长手指无意识敲击方向盘，眼神在昏暗车厢深不见底。半晌，才发动车子，驶入雨夜。
* * *
周五。提案日。
余薇顶着淡黑眼圈，准时出现。特意穿了高领黑针织衫，外罩熨帖深色西装。手里紧攥折叠好的黑伞。
走进创意部，目光扫向总监办公室。门关着。松口气，又莫名紧张。到工位，伞放桌角显眼处。
“薇薇！脸色差啊？熬太晚？”林晓端咖啡凑近，压低声音，“昨晚……有进展没？”八卦眼神在余薇和总监室间瞟。
“什么进展？”余薇开电脑，语气平淡，“改方案淋雨，有点不舒服。”
“淋雨？没打车？”
“嗯，没打到。顾总监车路过，捎了我一段。”
“顾总监？！”林晓眼瞪圆，声拔高又压，“他送你？！冰山上司深夜送下属？有戏啊薇薇！”
“别瞎说！”余薇皱眉瞪她，“为方案！怕我感冒影响提案！工具人懂不懂？”甩出顾屿原话，心却莫名涩。
“切，信他才有鬼。”林晓撇嘴，“男人口是心非。不过……”她看余薇桌角黑伞，“这伞……他的？”
“嗯，借的，今天还。”
“啧啧啧……”林晓意味深长，“借伞……经典桥段！薇薇，稳住！我看好你！”
余薇懒得理，最后检查提案PPT。伞的存在感，让她难以集中。
九点半，决战会议室。甲方代表、公司高层落座。空气凝重。
余薇顾屿分坐长桌两侧。余薇深吸气，忽略杂念，投入战役。
提案开始。
余薇先上。摒弃花哨，直切痛点。精准市场数据、用户调研，砸出“瞬捷”时效绝对优势。声音清晰冷静，逻辑环扣，将“守护者”概念与真实用户故事结合。母亲生日礼物准时送达的笑容，小店主危机解除的释然，被她用数据与画面感描述，赋予沉甸重量。巧妙回应顾屿质疑，将“效率”重定义为“守护情感”、“兑现承诺”的基础。高效、有力、直击靶心。
她感觉顾屿审视目光。不回避，几次迎上视线，无声挑战：看，我的“效率”里，也有温度。
甲方频频点头，对扎实数据与清晰价值满意。
轮到顾屿。
他没立刻开PPT，沉默几秒，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会议室瞬间静，注意力被他气场攫住。
“数据很漂亮。”他开口，声音低沉，目光在余薇身上一瞬，“但‘守护者’承诺太重。物流公司，是桥梁，搬运工，非神。” 一上来解构崇高感，犀利依旧。
余薇心微沉，面不改色。
顾屿点开PPT。首张画面：极度虚焦晃动人影轮廓，背景模糊车站时钟特写，指针临界点。文案：【等待，有重量】。
强烈视觉冲击与留白抓住眼球。
他没堆数据，用系列电影感情绪张力画面：紧攥手机、指节发白的手（特写）；空荡站台风吹滚动的易拉罐（长镜头）；深夜电脑屏幽光映焦虑疲惫的脸（光影对比）……配简练直击心灵文案：【压在心口的分秒】、【看不见的运费】、【迟到的代价】。
“我们不是在卖‘快’，”声音不高，穿透人心，“是帮用户‘卸载’这份因等待产生的、无形焦虑之重。” 点开核心视觉：画面中央，巨大半透明象征“等待焦虑”的抽象重物。一只代表“瞬捷”、轻盈有力的手（品牌LOGO融入），稳稳轻松托起、移开那份“重”。文案：【瞬捷，轻巧卸下等待之重】。
提案充满哲思与艺术表达，高风险，高震撼。会议室静寂。甲方眼神发亮。
提问环节，火药味再起。
甲方一高管倾向余薇“守护者”，质疑顾屿“卸重”过于抽象，缺产品功能支撑。
顾屿未开口，余薇出乎意料接过话头：“李总，‘卸重’非脱离功能。它正建立在‘瞬捷’无与伦比的时效精准性上。我们最新系统数据，”她流畅报出精确数字，“‘瞬捷’核心城市圈点对点次日达准时率99.8%。正是这份对‘准时’的极致承诺，赋予用户‘安心等待’底气，实现心理‘卸重’。顾总监创意，是将冰冷‘准时’数据，转化为用户可感知的情感价值。”
这番话既回应质疑，又巧妙将己方数据优势与顾屿情感诉求绑定，拔高其价值。众人意外，顾屿侧目看她，眼神深邃。
那位高管若有所思点头。
另一甲方代表忧顾屿视觉风格过于艺术化，不利大众传播。
顾屿回应，沉稳自信：“真正传播力在共鸣。‘等待焦虑’是每人心底最普遍痛点。无需解释，只需唤醒。用户看到‘重物’卸下瞬间，感受解脱、认同，此情感记忆比功能罗列更持久。”
提案在交锋探讨中结束。甲方未当场宣布结果，需综合评估，但散会时高层与甲方代表笑容满意，私下频频点头。
紧绷弦松。余薇感虚脱疲惫，更多是如释重负。她做到了最好。
收拾东西，目光落黑伞上。深吸气，拿起伞，走向总监办公室。门开，顾屿背对门口，站落地窗前看阴沉天色。
余薇敲敲门框。
顾屿转身。他已换干净浅灰衬衫，恢复冷峻利落。看向余薇，目光在她手中伞上停顿。
“顾总监，伞还您。昨晚，谢谢。”递过伞，语气公事公办。
顾屿走近，接过伞，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手背，微凉。随手放旁边文件柜上，目光落余薇脸上，比平时多停一秒。
“提案不错。”声音依旧没温度，内容让余薇微怔。“数据支撑点抓得准。最后补充那段，‘卸重’基础是‘准时’，点得恰到好处。”
这算……夸奖？来自顾屿？余薇不适，疑听错。看他，试图从无表情脸上找端倪。
“分内事。”余薇谨慎答，“为案子。”
顾屿点头，没再言，转身回办公桌后。意思明：没事了，走吧。
余薇心里微妙波澜平息。果然，还是他。转身离开，带上门。
刚回工位，手机震。林晓：【伞还了？他说啥？】
余薇看屏幕：【还了。他说提案不错。】
林晓：【就这？！没别的？关心你感冒好点没？睡得好不？】
余薇：【……你想多了。他关心数据准不准。】
林晓发吐血表情：【钢铁直男！没救了！革命尚未成功！】
余薇揉眉心。革命？她跟顾屿，只有战争。昨夜今朝，不过战争间歇。看窗外阴沉天，心却更乱。那句“留一分钟”和罕见“不错”，如石投湖。
* * *
周末在忐忑中过。余薇强迫休息，脑子却复盘提案细节，揣测甲方决定。
周一，消息至。
甲方选顾屿“等待的重量”为核心创意，但对余薇“守护者”情感线及强大数据支撑高度认可，要求两者深度整合，形成完整传播闭环！
近最佳结果！创意部欢腾。顾屿的“形”与余薇的“神”，将共塑“瞬捷”灵魂。
尘埃落定。余薇心口大石落，巨大疲惫空虚感袭来。数周高压，心力耗尽。
周五下班前，顾屿部门群通知：晚庆功宴，公司请客，附近口碑川菜馆，全员参加。
余薇本能想推。累，且不想放松场合面对顾屿。林晓死拉：“去啊！庆功！观察敌情最佳时机！酒桌露本性！”
敌情？余薇无奈，被拖去。
餐厅包厢，气氛热烈。紧绷神经放松，推杯换盏，笑声不断。顾屿作为最大功臣，成焦点。他难得没穿西装，深色休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减冷硬，添松弛。话仍不多，但对敬酒玩笑得体回应，唇角偶牵极淡笑意。
余薇坐角落，安静吃东西，降存在感。酒量一般，只果汁。林晓活跃，满场飞，硬拉余薇敬酒。
“顾总监！多亏您力挽狂澜！还有薇薇，数据女王！功不可没！敬二位！”林晓咋呼举杯。
余薇只得端果汁杯。
顾屿目光落余薇脸上，端自己白酒杯，与她轻碰：“辛苦了。”目光在她略显苍白脸上停顿，“脸色还不好。少喝点。”话对林晓说，眼看向薇。
余薇心头一跳，含糊“嗯”，抿口果汁。
“顾总监偏心！关心薇薇不关心我！”林晓故意起哄。
顾屿没接话，只淡淡瞥林晓一眼。林晓缩脖吐舌溜走。
敬酒风波过，余薇松气，继续当透明人。然气氛愈热，劝酒愈凶。不知谁起哄玩真心话大冒险。余薇想溜，被眼尖同事按住。
几轮后，轮余薇。一爱玩笑男同事挤眉弄眼：“薇薇，在座所有男同事，选一个当男朋友，选谁？必须真心话！”
包厢瞬间安静，所有目光促狭看余薇，连顾屿也抬眼，饶有兴味看来。
余薇脸涨通红。这什么问题！尴尬脚趾抠地，扫过一张张脸，头皮发麻。选谁都是错！
“我……我选……”脑子空白，情急脱口，“选效率最高的那个！” 说完即悔，烂答案！
“噗！”“哈哈哈！”包厢哄堂大笑。
“薇薇你这答案太卷！”
“就是！找男友也看KPI？”
“那肯定顾总监啊！论效率，谁比得过！”
七嘴八舌调侃，视线暧昧在余薇顾屿间转。余薇恨无地缝，偷瞄顾屿，见他端酒杯，唇角勾极淡难察弧度，眼神带点……玩味？
余薇脸更烫，端果汁猛灌一大口，呛得直咳。混乱中，感觉顾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带不易察觉笑意。
闹剧后，余薇借口透气，溜出包厢。站走廊尽头窗边，夜风吹走脸上燥热。懊恼锤头。丢人！效率最高……脑子被门夹了！
身后沉稳脚步声。余薇回头，心猛跳——顾屿。
他也出来，指间夹刚点燃的烟，没抽，只看窗外。走廊灯暗，勾勒挺拔侧影。
“里面太吵？”他先开口，声在寂静走廊清晰。
“……嗯。”余薇应，不知说什么。
两人并排窗边，看城市灯火。沉默蔓延，却无先前剑拔弩张，反有奇怪平和。
“那个问题，”顾屿忽然开口，声淡无情绪，“其实可以选‘都不选’。”指刚才真心话窘境。
余薇愣，没想他提这。窘迫低头：“……当时脑子懵了。”
“效率最高？”顾屿重复她答案，侧头看她，昏暗中眼神深邃难辨，“找男朋友，效率是首要标准？”
余薇被问哑口无言，脸上热度回升。怎么答？说“不是”？那为何那么说？
“我……”张嘴，最终自暴自弃，“……随便说。应付。”
顾屿没追问，只极轻“嗯”，转头继续看窗外。烟雾指间袅袅。
短暂沉默，他又开口，话题突兀跳开：“大学辩论赛那次……”
余薇心猛提。他怎突然提这？
顾屿没看她，似自语又似对她说：“……我说航班例子，其实有点偷换概念。”
余薇愕然看他冷峻侧脸。偷换概念？他承认了？那让她耿耿于怀多年、几成职业阴影的败绩，他轻描淡写说……是偷换概念？
“辩论场技巧而已。”语气依旧平淡，“为赢。你逻辑本身，没错。效率，确是基石。”
余薇完全愣住。窗外霓虹光他脸上明灭，看不清表情，只觉这番话如深水炸弹，在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他是在……解释？变相……道歉？为多年前那场辩论？
她不知说什么。巨大冲击让大脑空白，呆看他。
顾屿似不期待回应。掐灭只抽一两口的烟，转身：“回吧。外面凉。”
他率先朝包厢走。余薇原地，夜风吹拂滚烫脸颊，脑中反复回响“偷换概念”和“逻辑本身没有错”。
看着他消失在包厢门口的背影，第一次觉，这座冰山，比她想的复杂。坚硬冰层下，或藏她从未窥见之物。
* * *
项目进入高强度执行期。余薇负责整合后的数据支撑与“守护者”情感线落地，顾屿把控整体创意方向与“等待的重量”视觉呈现。两人交集不可避免增多。
“用户故事的真实性需要再核验，”顾屿指着余薇提交的脚本初稿，在项目会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尤其是那个小店主等原料的细节，情绪递进不够自然，像硬塞进去的‘温情’。”
余薇皱眉：“细节来自真实访谈记录，情绪是根据店主口述还原的。”
“还原不等于打动人。”顾屿抬眼，目光锐利，“你太依赖‘事实’，忽略了‘感受’。观众要的是共鸣，不是纪录片。” 他随手在稿子上画了几笔，“这里，焦虑感可以更具体，比如他反复看手机时间、搓手指的小动作。这里，解脱后的反应太套路化，‘如释重负’可以转化成更细微的表情或动作，比如对着到货的原料发了几秒呆，然后才长出一口气。”
余薇看着他修改的地方，心里不服，却不得不承认，他点出的细节确实能让画面更有呼吸感。她闷闷应下：“知道了，我调整。”
会后，林晓凑过来：“啧啧，顾总监对你要求格外严格啊？连人物小动作都管？”
“他吹毛求疵。”余薇没好气，手指却在键盘上不自觉敲出顾屿建议的小动作描述。
几天后，客户临时追加需求，希望加入一个“公益传递”环节，展示“瞬捷”如何助力偏远地区物资运送。时间紧，预算有限，团队压力陡增。
“公益不能做成表面文章，”顾屿在紧急会议上定调，“要找到和‘等待的重量’、‘守护者’契合的情感点。余薇，你负责的山区小学故事线，数据支撑要硬，但落脚点必须是‘人’和‘希望’。”
“数据没问题，”余薇快速调出资料，“但情感落脚点……‘希望’太虚了。”
“那就让它实起来。”顾屿看着她，“想想那些孩子等画笔、等书本的眼神。‘瞬捷’送去的不是货，是他们看世界的窗口。这份‘等待’，承载的是未来的重量。”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余薇的思路。她忽然明白，顾屿的“偷换概念”背后，是对“人”的精准洞察——用极致的情感反差，撬动认知。
她连夜修改脚本，将冰冷的物资清单转化为孩子们触摸新书时的雀跃、用新画笔描绘家乡时的专注眼神。汇报时，连顾屿也微微颔首：“这次，骨头里有血了。”
项目紧锣密鼓推进，余薇忙得脚不沾地。一天深夜，她正核对最后一批画面数据，手机震动。是老家邻居阿姨：【薇薇，你妈下午头晕摔了一跤，送医院了！检查说是劳累过度加血压不稳，没大事但得住院观察几天！她怕耽误你工作不让告诉你，但我觉着还是得说……】
余薇脑子嗡一声，心猛地揪紧。母亲身体一直不太好，怕她担心总报喜不报忧。她立刻拨电话过去，母亲声音虚弱却强撑：“没事没事，老毛病，医生让住两天观察，你忙你的，别回来……”
“妈，我明天……”
“真不用！你工作要紧！阿姨在这呢！你回来也帮不上忙，还耽误事儿！”母亲语气坚决。
挂了电话，余薇心乱如麻。老家离这动车三小时。项目正到关键交付节点，她负责的数据和脚本是最后拼图。回？项目可能延误，团队心血白费。不回？母亲在医院……
效率与情感的天平剧烈摇摆。最终，职业本能压过担忧。她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给邻居阿姨转了一笔钱请护工，又订了最快一班周末早上的车票。眼下，她必须确保项目准时交付。
第二天，余薇强打精神上班，脸色明显憔悴，眼底血丝更重。她极力掩饰，但高强度工作下，疲惫无所遁形。
下午项目进度会。余薇汇报数据整合情况，思路依旧清晰，但语速比平时慢，偶尔走神。
“这个节点数据，和前天版本不一致，为什么？”顾屿敏锐地指着一处表格。
余薇一愣，仔细看去，发现一个不起眼的录入错误。“抱歉，我马上核对修正。”她声音有些干涩。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余薇揉着太阳穴，准备修改数据。
“你留下。”顾屿的声音响起。
余薇抬头，会议室只剩他们两人。
顾屿没看电脑，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你状态不对。昨晚没睡？”
余薇心一紧，避开视线：“项目收尾，压力有点大。”
“只是压力大？”顾屿语气平淡，却像看穿她，“你效率值在下降，错误率上升。这不像你。”
被戳破的难堪让余薇有些恼：“我会调整好，不影响交付。”
“影响已经产生了。”顾屿点开她刚出错的表格，“一个数据错误，可能导致后续传播策略偏离。效率不是拼命，是精准。你现在不精准。”
余薇咬唇，无言以对。母亲的情况和工作的压力像两座山压来，她引以为傲的“精准”确实失控了。
顾屿看着她强撑的样子，沉默片刻，忽然开口：“给你两天假。”
余薇愕然抬头：“什么？不行！最后交付……”
“工作我盯着。”顾屿打断她，语气不容商量，“你现在的状态，留下只会增加风险。回去，处理你该处理的事。” 他目光深邃，仿佛洞悉一切，“‘瞬捷’教我们卸下等待之重，现在，该你自己卸下点东西了。”
余薇彻底怔住。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邻居阿姨？不可能。那……是刚才电话？还是她掩饰得太差？
“顾总监，我……”
“现在，立刻。”顾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上司的威严，“这是工作安排。项目需要你最终回来时是清醒高效的余薇，不是强弩之末。”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余薇，你的‘效率’里，有没有给自己‘留一分钟’？现在，该你留了。”
“留一分钟”……雨夜那句叩问，在此刻以命令的形式重现。余薇看着顾屿不容置疑的眼神，连日强压的疲惫和担忧如潮水般决堤。眼眶猛地一热，她迅速低头，掩饰住翻涌的情绪。
“……谢谢顾总监。”声音微哑，带着认命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松动。
她没再争辩，收拾东西离开。走出公司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拿出手机，退掉周末早上的票，买了最近一班回家的动车。坐上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紧绷的神经第一次彻底松懈下来，疲惫感排山倒海。她闭上眼，顾屿那句“现在，该你留了”在脑海中反复回响。那座冰山，似乎正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凿开她坚硬的效率外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