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号下午两点，原本阳光明媚的Y市，突然暗了下来，天空好像被人用一块灰布遮了起来，阴沉的有些压抑，“隆隆”的雷声由远处传来，越来越清晰，似乎下一刻就要在Y市发威了。位于市中心的一处写字楼内，许多正在埋头工作的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化吸引，纷纷离开座位爬到窗户前张望着。

八楼一家广告公司的窗户前，四个女生围在一起，对着外面的天空议论着。

“终于要下雨了，我都快热疯了。”一个矮胖的女生激动地说道。

“是啊！最好下他个五六天。”一个学生打扮的女生说道。

“五六天？你也不怕遭了水灾。”一个清瘦高挑的女生笑着调侃道。

“遭水灾好啊，我宁愿被淹死，也不想被热死、闷死。这么热的天都不开空调，也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一个妆容精致的女生说道。

“别乱说话，小心隔墙有耳。”清瘦高挑的女生转过头对妆容精致的女生严肃地说道，随后她眼神朝着公司转了一圈，最后朝不远处的老板办公室，努了努嘴。其他三个女生心领神会地笑了一声。

“回座位了回座位了，主管开完会了。”学生打扮的女生说完就第一个跑回了座位。其他三人也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从老板办公室走了出来，刚好看到那三个慢吞吞走回座位的女生，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学生打扮的女生座位旁。

“小唐，你赵哥呢？”中年主管问道。

“去卫生间了吧！”名叫小唐的女生刚回答完，就看见公司门口一个出现了一个消瘦的身影。“主管，赵哥回来了。”

“恩，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吧！”中年主管说完朝着往座位方向走的那个身影喊了一声，“赵海，老板找你。”

那个身影明显一愣，然后朝着老板办公室走了过去。

赵海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动静，刚打算转身回座位，就听见里边传来“进来”的声音。一走进办公室，赵海就被办公室浑浊的烟味呛了一下。老板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但烟瘾不小，不然也不会把自己的办公室弄得乌烟瘴气的。

赵海看见这个年轻的老板仰躺在椅子上，腿搭在办公桌上，带着耳机摇头晃脑地盯着屏幕。无奈地问到：“老板，你找我？”年轻的老板没有搭理他，继续看着自己的屏幕，鼠标点个不停。

赵海瞥了一眼老板的电脑屏幕，看见屏幕里一个身着暴露的女主播跳着性感诱人的舞蹈，眼前的年轻人正在给她疯狂刷礼物。

赵海苦笑，提高了音量，“老板，你找我？”

老板还是没看他，不过也听见了赵海的声音，大声地说到：“你来了啊，先坐会儿，等我忙完。”

五分钟过去了，赵海看老板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终于忍不了了，“老板，您要是没啥事，我就先回去工作了，客户的海报还催着呢。”说完他便起身，准备离开。

“等会儿等会儿……”年轻的老板看赵海要走，摘下耳机，收了腿，但依旧仰躺在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审视着赵海。

两人对视着，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看着年轻的老板，赵海低下了头，毋庸置疑，这是一张非常俊俏的脸，坚挺的鼻梁，像极了赵海家乡最高的那座山的山脊。唯一让赵海感到遗憾的就是他深陷的眼窝、黑眼圈以及苍白的像失血过多的脸庞，让他失去了一个年轻人该有的精气神。

“你到这个公司十年了吧？”年轻的老板率先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

“啊！”赵海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地看着年轻的老板。

“辛苦你了。”年轻的老板似笑非笑地说着，不等赵海回答，他坐直身体，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很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推到了赵海眼前。

“这里有两万块钱，你拿着，待会儿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年轻的老板语气平淡，好像说着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赵海明显听到自己脑袋“嗡”地一声，然后全身血液都涌了上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他尝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两分钟后，他成功了。他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有烟吗？”赵海问道。

年轻的老板把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推到了赵海跟前，赵海从烟盒里抽了一根出来，点燃之后，狠狠地抽了一口。

“好烟就是不一样，顺口。”

“你要喜欢剩下的都拿走吧。”

“谢谢！”

两人又开始沉默地对视。赵海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云层好像更低了，由灰变黑，仿佛可以滴出墨来。虽然赵海想过这一天，他也做好了面对这一天的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他还是感觉有点梦幻，这是一场梦就好了。在这个年轻的老板被他的父亲安排到公司，接手公司管理事务的那一天起，这样的梦他做了无数次了。

年轻的老板看着那张被烟雾笼罩的有些模糊的脸，一时间有些感慨，有些同情。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在这家公司，准确地说在他父亲的这家公司付出过什么样的心血，可今天他还是要开除这个人。不是因为他第一天来公司，这个人在父亲面前大肆说教，奚落自己一番。也不是因为在这一个月相处中，两人日渐明显的矛盾，虽然这种矛盾在他看来是有点幼稚可笑的，像两个小孩在相互置气，他自己并不在乎。这个人的小心翼翼他都看在眼里，在他看来，有些滑稽和不能理解。如果可以，他宁愿不来这个公司，不认识这个人。他也有自己的理想，他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那些他向往已久却不曾见过的风景。可是这种理想在父亲的意志的干预下，就真的成了理想。看着日渐年迈的父亲，他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任性，他答应父亲来替他经营，就不会让这个凝聚了父亲一生理想的地方衰落。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曾经是很优秀的，父亲每次都会拿自己和这个人比，说将来自己要如何如何向这个人学习，而他也做好了向这个人学习的准备。可是这一个月以来，他失望了，眼前的这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只剩一个空壳子一样的。从公司其他人的闲言碎语中，他了解到，这个人好像拥有一个不太幸福的婚姻，他的家庭也濒临崩溃的边缘。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他同情这个人，但是，这不是把这个人继续留在公司的理由。他也跟父亲商量过，尽管父亲基本上把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了他，但是对于这个人，他不可能不顾及到父亲的情绪。父亲沉默了很久，最后让他自己看着办，他也就知道了父亲的心意。

年轻的老板想了很久，他做好了承受说出让赵海离开后，他可能做出的所有举动。但是没想到，赵海竟然只是找他要了一根烟。平静如此的情况是他意料之外的。看着赵海的眼神，他转过身也看向窗外。天上的黑云就在不远处的楼顶压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压垮楼顶，落到地上。地上已经刮起了风，街道两旁的树被吹得像刚进夜场的男男女女女一样，摇头晃脑，准备着午夜到来的狂欢。

一场暴雨仿佛正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雷声越来越大了，仿佛要把天砸个窟窿。

“这个天气还真是让人难受啊！”年轻的老板心想。

赵海拿着那个装了两万块钱的信封默默地离开了，离开之前他没有打扰老板的沉思。桌上的那包烟，他没有拿。抽惯了几块钱的，偶尔抽一根这样的好烟解解馋就行了。

赵海收拾好东西离开公司的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一颗颗豆大的雨点。大风肆意的刮着，街道两旁的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像孩童发出的低泣。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也在急着赶路。就连沿街乞讨的乞丐，也找了一个可以避风又避雨的地方躲了起来。

赵海不想躲，如果可以，此刻的他想变成一张纸，随着大风在这个世界乱飘。他逆着风走着，走的格外吃力，雨滴像小石子一样拍打在他脸上，他无动于衷。路过一家蛋糕店的时候，他才想起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女儿已经五岁了，却没有吃过一口蛋糕。虽然懂事的女儿一直跟他说，她不喜欢吃蛋糕，只喜欢吃爸爸做的长寿面，可每次路过蛋糕店，女儿那留恋的眼神，都会让赵海觉得心里像被针一下一下扎着一样难受。

赵海对其他人的亏欠都可以被他以各种借口消化掉，可唯独对女儿的这份愧疚，是任何借口都无法消除的。平常连花一块钱买瓶矿泉水都觉得心疼的赵海，决定为女儿大方一次，他要给女儿买一个蛋糕店最大的蛋糕。他把手伸进裤兜，摸了摸临走时老板给的那个装了两万块钱的信封，然后像战士扛着枪走向战场一样，走进了蛋糕店。

“老板，我要买蛋糕。”赵海声音很大，下了正在玩手机的女老板一跳，手机从她手里飞了出去。

“妈的，买就买嘛，瞎嚷嚷什么呀！”女老板一边捡手机一边轻声地骂着。

“不好意思啊，老板。”赵海抱歉地说到。

“没事没事，您要买什么蛋糕啊？”

“我想给女儿买个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啊！来，这些全是，你自己挑挑。”

“我要这个最大的，多少钱啊？”

“这个啊。你真是会挑，这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啊。不贵，338元。”

“……”

“要不您再挑个别的。”看着赵海为难的样子，女老板算是看出来，本以为进来就嚷嚷的会是个大客户，没想到也是个没钱的穷主。如果平时，女老板还可以继续耐着性子介绍下去，可今天她实在没有这份耐心了，上幼儿园的女儿马上就要放学了，平时都是爷爷奶奶去接的，可今天这种天气，她可不能再让老人去接了。此刻，她只想赵海能随便挑一个，赶紧离开，她也要赶紧关门去接女儿了。

“我就要这个了。”

赵海坚定的语气，让女老板有些意外。她见过许多像赵海这样的父母，进门之前都准备好为儿女好好挥霍一次的，可是询价之后都变得像霜打的茄子，最后，也都是随便挑一个打发一下了事。像赵海这样坚决的倒是虽说有，但很少。像是体会到了赵海对女儿的疼爱，女老板语气也温和了起来，“您既然决定要这个，我也不要这零头了，300块卖给您了。”

“谢谢。”赵海真诚地感谢道。

“砰”的一声，屋里包装蛋糕和看着包装蛋糕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我靠，这妖风是要吃人吗？”原来是大风把蛋糕店的门狠狠地吹着磕到了门框上。

“今天这天气真够反常的。”

“是啊。好了，蛋糕包好了。对了，大哥您住哪？要不我给您送过去，这么大的蛋糕，今天这天气您提着也不方便。”

“不用不用，我待会出去打个车就好了。”

“那行，那您慢走。”

赵海刚出门，就被一阵狂风掀回了蛋糕店。他歉意地朝女老板笑了一下，继续挣扎着往出走。可人好不容易出去了，蛋糕却夹在门里边了。

女老板看着在风雨里和自家蛋糕店门苦苦斗争的赵海，就好像看见一个在台风天气还划着木船的人，无依无靠的和大海苦苦斗争着，随时都有被海浪淹没的危险。

莫名的有点心疼这个男人。女老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产生这样的同情心，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一个有家的男人，为什么会让人感觉到这么无助呢？

女老板跑过去把赵海重新拉回了店里。赵海不解地看着她。

“大哥，您等会儿，我把店里收拾一下，把您送回家。”

“真的不用。”

“没事没事。其实，像您这种客户，我们都是有配送服务的。今天天气不好，我就让店员都先回家了，您就把我当成我们店的配送员就行。”

“这多不好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

赵海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女老板的好意，因为这样的天气街上连出租车都不见了。

女老板的车里放着一段舒缓的轻音乐，赵海听着熟悉，但说不出名字。他靠在座椅上，侧着头看着外面的风雨，心里踏实极了。他想起了大学时看过的一部梁晓声的小说——《今夜暴风雪》里边的一句话，“生活，有时像一位父亲，有时像一位母亲，有时严厉，有时慈祥，有时不免粗暴，有时感情细腻，但它总不忘自己的职责，开导着它年轻的孩子们。”那时候他不懂，十年后，他终于懂了。

车窗外的雨滴打成一片，模糊了赵海的视线，他感觉有点困。女老板看着他将要眯成线的眼睛，笑着说，“大哥，您要是困了就眯一会儿吧，快到您家了，我喊你。”

“谢谢。”赵海感觉今天自己说了很多的谢谢，不知道听的人有没有厌烦，他说的有些麻木了，但除了这两个字，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赵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自己的女儿像天使一样，背着一对翅膀，在他的身边飞来飞去；他梦见自己的父母，亲切地呼唤着他回家看看；他梦见小学的自己第一次考了全班第一时，同学们为他喝彩的样子。他还梦见了许多许多，在他梦见自己和妻子的第一次相遇时，他被喊醒了。

“大哥，到你家楼下了。”

赵海以为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一看时间也不过是过去了十分钟而已。

“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

“呵呵，没事。大哥，你赶紧上去吧，我看这雨越下越大了，得赶紧接我自己孩子去了。”

雨确实更大了，赵海下车跟女老板摆手告别的一分钟，背上就已经湿透了。女老板离开后，他赶紧跑到了门口，正好遇见下来准备接孩子的妻子。

妻子随意地瞥了眼赵海手里的蛋糕，问到：“今天回来的挺早啊！还有人送？女的吧！”

“今天女儿生日，我不想和你吵。送我回来的是蛋糕店的女老板。”赵海耐心地解释着。

“切，谁稀罕跟你吵。女儿我接回来了。”

“那你现在干嘛去？”

“老同学聚会，喊我呢！”

“今天女儿生日，能不能不去？”

“答应了，不去不行。”

“这个聚会这么重要吗？比女儿生日还重要？”赵海咬牙问到。

“怎么？你想吃了我啊！”妻子不屑地回答道。

两人正说着，一辆车在他们跟前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一张很普通的脸，但很白净，眼神里透着狡黠，笑眯眯地看着赵海和妻子。这张脸赵海太熟悉了。

“雨婷，还去不去啊？”车里的男人笑意盈盈的看着赵海妻子问到，仿佛赵海根本不存在一样。

“林强，他今天不去了。”赵海替妻子回答道。

“是吗？”车里的男人还是没有看一眼赵海，盯着赵强妻子问到。“快点决定啊，这雨太大了，我先关窗了。”

妻子似乎没怎么考虑就向雨中走去。赵海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腕。

“我说了，今天女儿生日，你不许去。”

“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妻子使劲想摆脱赵海，可赵海的手就像钳子一样钳在自己的手腕上。

两个人僵持着，车里的人好像在看戏一般，还按了一下喇叭。不知道是为了催促赵海妻子赶紧做决定，还是为这出夫妻二人之间的闹剧喝彩。

赵海最终还是放开了妻子的手腕，两人的僵持让蛋糕盒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半。

妻子挣脱赵海的那一瞬间，就跑向雨里的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车没有立马开走，还摇下了一半窗户，赵海看见车上的人还在替自己的妻子擦着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赵海仰起头，看着黑的像铅块一样的天空，轻轻地闭上了眼，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一道闪电倏然映亮了夜空，赵海重新睁开了眼，车已经走了。赵海感觉到车里的人临走之前似乎还向他挥舞一下拳头。是在示威还是宣布他的胜利？不重要了，蛋糕盒已经彻底湿透了，松松垮垮的，赵海赶紧双手端着，转身上楼回家。

家里的灯亮着，女儿认真地看着动画片，但赵海发现了她落在阳台上的拖鞋。

“爸爸。”女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毛巾，赤着脚跑向赵海。

“爸爸，擦，会感冒的。”女儿的懂事让赵海鼻头一酸。

“谢谢宝贝，赶紧去把鞋穿上。”赵海把蛋糕放在鞋柜上，接过女儿拿过来的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回房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后，看见女儿穿好拖鞋，趴在鞋柜上盯着蛋糕一动不动地看着。

“童童，猜猜看。里边是什么啊？”

“蛋糕。”

“哎呀，我们家童童真聪明。那你猜爸爸为什么要买蛋糕呀？”

女儿没有回答赵海，害羞地跑到沙发上，看电视去了，但眼睛还是不住地往蛋糕上瞥。赵海看着好笑，也不逗女儿了。把蛋糕盒端到茶几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虽然蛋糕盒已经湿透了，但蛋糕盒里边还有个塑料盖子，让蛋糕只是稍微有点变形而已。

蛋糕上写着“童童，生日快乐”六个字，赵海把女儿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给她轻轻地读着这几个字，女儿转过头来对着他亲了一口。

赵海为女儿点上五根蜡烛，把女儿重新放到沙发上，起身关了客厅的灯。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快乐……”赵海拍着手，唱着生日歌回到女儿身边。迎着烛光赵海看见女儿漂亮的眼睛里晶莹的泪花。

“来，童童，许个愿吧！”

女儿认真地点了点头，起身跪在地上，手肘抵着茶几，双手交叉，低着头，虔诚的像教堂里的教徒对着真主祈祷一样。

她会许什么愿呢？赵海想着。赵海也陪着女儿许了一个愿，他希望女儿能够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

窗外的风雨更大了，风吹着雨线似乎要穿过玻璃，钻到赵海的家里。天空终于被雷声砸穿，一道道闪电倾泻而来，似乎要把大地凿一个洞。墙上的钟表指到11:00，妻子还没有回来，赵海轻轻地哼着童谣，手掌轻轻地拍着已经熟睡的女儿。闪电照进屋子，雷声“轰隆隆”的响个不停，女儿似乎被惊吓了，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爸爸，你和妈妈以后能不能不吵架，童童不想看到你们吵架。”

赵海的眼泪像窗外的雨一样从他的眼眶滑落，他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熟睡的女儿，眼睛和鼻子真像她妈妈啊！赵海依然记得大一第一次班会大家自我介绍时，他就是被她的眼睛和鼻子吸引住了。他看着她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演讲，像看见一只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他喜欢上了她，这种冲动无法遏制，以至于在随后的大学生活里，她的身影纠缠了他四年。

他像一个侍卫守护在公主旁边一样，陪在她身边，为她披荆斩棘，倾听着她的喜怒哀乐，满足着她所有的幻想，可是侍卫始终是侍卫，公主还要寻找她的王子。林强的出现是注定的，当他在城堡的大门迎接公主的到来后，赵海这个侍卫的使命也宣告结束了。赵海沿着他和公主走过的路往回走，到处都有他的血迹，原来他的双手双脚早已溃烂不已。回头望了望那座城堡，它像一个睥睨一切的勇士，嘲笑着赵海这个软弱的侍卫。

赵海终于回到了起点，他想再看看那个讲台上的身影，虽然已经看不到了。

毕业像麦芒一样每个人的心尖轻轻地划着，那些曾经麻木的都开始痒痒地在心湖泛起涟漪。学校的一切好像变得可爱起来了，大家都不舍得离开。赵海除外，他已经找好了一家广告公司，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去那儿实习了。他想赶紧离开，可心里却隐隐在期待着什么。就在他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的公主，依旧那样美丽动人，只是林强不在她身边了。

她看着他说：“我们交往吧！”

赵海一脸错愕，可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苦笑，然后对着她摇了摇头，拖着他的行李箱从她的身旁走了过去。

如果说命运是一根绳子，那么它总会把相关的人重新串联起来。

一年后，赵海又遇见了她，毫无征兆的，她就站在了他的眼前，眼睛里含着笑。赵海感觉像石头一样沉重的心被一根细线轻轻地提了起来。

他们客气的握手，然后坐在一起喝了一杯咖啡，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之后就告别了。

第二天，一场暴雨毫无预兆地袭击了Y市，从白天到黑夜，持续了八个小时。当夜幕降临，天上的云层散去，漏出点点星光时，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赵海准备睡觉的时候，他的门被敲响了。开门后看见她可怜楚楚地站在门外，对他说，“我害怕。”赵海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他一把把她拽进门，抱在自己的怀里，疯狂地亲吻着，她没有抗拒，迎合着赵海的疯狂……

城市的霓虹柔柔地照进赵海的房间，赵海感觉像一场梦，可怀里的人却如此真实地躺在他的身边，像个小孩一样。他紧紧地搂住怀里的人，亲吻着她的头发。这一刻他对她的爱就像海水一样在心田肆无忌惮地漫着，没有尽头。

轰隆的雷声把赵海从回忆里惊醒，他轻轻地从女儿的房间退了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妻子没有给他发任何的消息。今晚又不回来了吗？他还在厨房给她熬着姜汤呢！

赵海已经忘了这是妻子多少次夜不归宿，形同虚设的婚姻对他来说已经麻木了，他应该已经习惯了的，可是今天他却异常的愤怒。他快步走到厨房，拿起了一把菜刀。

一阵雷声响彻Y市上空，赵海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菜刀，随后像被虫蛰了一下，把菜刀扔在了案板上。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无声地哭着。

哭完之后，赵海决定出去找妻子，他要和她好好谈一谈。

穿上雨衣，下楼骑着自行车朝着一家酒店驶去。街道上到处都是积水，大雨还像发了疯一样下着，赵海的视线一次又一次的模糊着。自行车前进的很艰难，赵海对这样的速度并不满意，他弃了自行车，像个疯子一样向雨里冲了进去。

跑到酒店门口的赵海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弯着腰，双手撑在大腿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酒店的入口就在眼前，赵海抬起头看着这家酒店，痛苦不已。从他第一次无意中碰见妻子和林强从这家酒店走出来的时候，他就恨上了这家酒店，他不止一次地诅咒过这家酒店，希望它早点关门大吉。可是就算这家酒店没了，还有其它的，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直起腰，长出一口气，步伐坚定地走进酒店。没有理会前台的女服务员对他的询问，径直走向了电梯，等到女服务员追上来的时候，他已经进了电梯。

电梯停在了七楼，他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停住了。0710，这个数字本来是上天给他最大的赏赐，却又被地狱的恶魔打造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剑，狠狠地插在他的心上。

他听到了房间里边沉重的喘息声，熟悉的让他感觉全身的肌肉都要被撕裂了，他把全身的力气用在右脚，狠狠地踹向了那扇门。

“砰……”门被踹开了，两具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女的眼神慌乱地朝门口方向望来，男的虽然吃惊，可是看到来人之后，反而镇定了下来。

女服务员终于带着一大堆保安上来了，可看到眼前的情况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楼道里其他的住客也骂骂咧咧地打开自己的门，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穿好衣服，跟我走。”赵海尽量保持平静地说到。然后转过身，准备下楼。

“哎哎哎，你别走，你踹坏了门，要赔的。”女服务员赶紧抓住赵海说到。

“他赔。”赵海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里已经穿了衣服的林强说到。

服务员和林强不明所以，赵海转头率先走进了电梯。服务员还要追，林强喊住了她。

“别追了，我赔，我赔。”林强说。

走进电梯的赵海，又低着头走了出来，然后重新回到0710房间，在众人发呆的时候，他径直走到林强面前，朝他的鼻子砸了一拳，然后拽着穿好衣服的妻子离开了房间。

楼道里格外的安静，那些看热闹的住客有些早都关了门，重新睡觉去了，有些还在继续看热闹，拿着手机偷偷地拍着。

赵海拽着妻子，出了酒店，朝家的方向走去。妻子一直低着头，大雨砸着她的后颈，顺着脖子流进了她的身体，疼痛且冰凉。她任由赵海像个木偶一样拽着她。她是什么时候爱上这个男人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背叛这个男人的？她有些记不清了。

大学的时候，她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在人群中第一眼就发现了他的眼神，明亮又真诚，这让她本来因紧张而乱跳的心逐渐平复了下来。她的自我介绍很成功，大方而优雅，对于一群刚成年就聚在一起的陌生人来说，这是难得一见的，所以大家给了她最热烈的掌声。她感谢他的眼神，也想多看看这个眼神，所以后来她总是以各种借口去和这个人接触，终于，他们成功地成为了朋友。

多少个午后，她躺在草坪上给他诉说着她的梦想，她渴望的未来。她希望这个男人能给她那些不切实际的未来出点主意，哪怕是简单的敷衍也行，可他却像包了一层壳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是她想太多了吗？可是看着这个男人像个勇士一样站在她身前，替她遮风挡雨的时候，她又犹豫了，她能明显的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对她的爱，可他为什么不但不说还要表现出一副拒她千里之外的冷漠呢？有好多次，她都好想告诉他，“你不用这么拼命的，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那些所谓的风雨，我自己也可以承受，当然有你陪着，那会轻松一些。”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听不到她内心的告白，还是一如既往的站在她身前。她有些失望，也有些累了。

林强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带着鲜花，而且是她最喜欢的水仙，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追求。她才发现，原来她可以不用一直迎着风雨往前走的，旁边就有小路通向一处鸟语花香的花园。她犹豫了，并且在路口停了下来，她看着眼前那个山一样坚挺的身影，想着如果此刻他停下来，回头看看她，或者回来牵她的手，她就可以不顾一切地继续跟着他一起去面对风雨，可是他没有。

她转身，朝着林强的花园走了过去。

她在林强的花园里，像一只无忧无虑的蝴蝶一样生活着，这是她渴望却不曾拥有过的生活，她早已忘了曾经挡在她身前那个山一样的身影。直到有一天，林强把这个花园拆了，而且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她。那些曾经消失的风雨又劈头盖脸地袭击了她，她又想起了很久之前消失的那个身影，她疯一般地跑回去找他，她看到他在那个路口站着，“原来你回头了吗？原来你已经发现我不在了吗？那你为什么不喊我呢？”

她向他跑了过去，她要不顾一切地告诉他，“以后我要陪着你，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她对他说：“我们交往吧！”可是留给她的只有他的苦笑和擦肩而过的身影。

她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所以她决定自己沿着之前他们一起走过的路继续走下去。

一年后，她站在了他面前，像普通朋友一样的礼貌，谈着无关紧要的经历。那一天的咖啡，她没加糖，可她却喝出了甜味。那个味道她现在隐约还能想起来，结婚后在她的要求下，赵海陪她又去了一次，但是她喝了一口就吐了，苦的不像话。

第二天，Y市下了一场八个小时的暴雨，但是和今晚相比反而像是小雨。八个小时里，她一次次地拿起手机，又一次次地放下了。最后，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尽，城市的交通刚有所恢复的时候，她决定去找他。她很愤怒，觉得只有骂两句这个人才能让她心里稍微舒服点。地址昨天见面的时候留了，离她不是很远，十分钟的车程，可是她却忍受不了，最后连司机都被他催的烦了。

她本来是带着怒气来的，可是见到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恨你”三个字就变成了“我害怕”。她被他的疯狂吓了一跳，直到失去理智的前一秒，她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躺在他的怀里，羞的不敢抬头。她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再一次搂住她时，强有力的心跳和他亲吻她头发的动作，也许就从这一刻开始，她才真正爱上这个人吧。

后来的四年，他们像是为了弥补大学四年的缺憾，每天都过着如胶似漆的生活。然后结婚，生了女儿童童。

如果说恋爱是炫彩多姿的油画，婚姻就是黑白两色的铅笔画。她和赵海的争吵多了起来，他们就像两个火药桶，女儿半夜的一次哭声也能成为争吵的导火索。到最后就变成了一次次的猜忌和无休止的冷战。

积累已久的矛盾终于在女儿三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彻底爆发了，争吵到最后赵海打了她一巴掌。三年来的委屈让她像一只发怒的猫，不停地在赵海身上挠着。等到她的怒气终于发泄的差不多了，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逃离。

她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赵海没有追，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即将醉倒的时候，她又看到了林强……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林强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床边。看到她醒来，林强刚要张口，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巴掌。

她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又从酒店逃回了家。赵海不在家，女儿还在睡觉。

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渴望洗一个澡。

浴室里，她把自己的身体擦得通红，可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没洗干净。她无力地坐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赵海在浴室门口等她。她抱住赵海，无声地哭着。赵海似乎被她吓到了，也紧紧地抱着她，一个劲儿的道歉。

“对不起，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我找了你一晚上，你吓死我了知道吗？你去哪了啊？”

“赵海，我们以后好好的好不好？”她哭着说。

“恩。我们要好好的。”

那天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成了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赵海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以前的矛盾好像不存在了，就像她曾经虽然在花园里留恋过，但最后还是回到赵海身边重新开始一样，他们的生活再一次重新开始了。她也觉得好像回到了两个人恋爱的那段时间，而且还有了一个爱情的结晶，也许生活本该是这个样子才对，只是以前她没有发现而已。

但生活也不仅仅是这样而已，当你以为曾经的一道伤口早已结痂变好的时候，它又会生生地把那道伤口重新撕开，血淋淋地摆在你眼前。

一个月后，当赵海拿着他和林强的微信聊天记录给她看的时候，她知道她的伤疤又被揭开了，她没有回答他。她本来想不承认的，可是她却说不出来。赵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而且半年没有回过家。后来赵海告诉他，如果当时她不承认，他就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可是真的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林强后来还找过她，她从不理会。可是当林强给她发过来一段赵海和另外一个女人从酒店走进去的视频后，她彻底崩溃了。

报复的愤怒，像毒药一样在她的血液里流淌，她开始了和林强的约会，而且每次去酒店的房间就定0710。

后来，赵海虽然回来了，可是除了在女儿面前之外，两个人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毫无交集。

雨好像没有停的意思，赵海就这样拽着妻子往家走着，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不停地在他脸上流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妻子正好也抬头看着他。赵海不知道怎样形容妻子的眼神，嘲讽？哀伤？失望？

他放开了拽着妻子的手，把雨衣脱下来，披在妻子身上。

“离婚协议书我可以签，但童童必须跟我，我不想她受到伤害。你……你还年轻，可以和他再……再生一个。”

“哈哈哈哈。”妻子笑的比哭的还难听。“那赵海，我想问你，童童跟着我为什么就会受到伤害呢？”

“我不想她有个后爸，但是跟着我，她不会有后妈。”

“赵海，你可真是个好父亲啊。可是，你想得美，我是不会把童童……啊！”

赵海妻子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溅了一身水，后面跟着五辆警车。最后的一辆一阵急刹车停了下来，然后快速退到赵海和妻子跟前，一个民警从车里撑着伞走了下来。

“身份证、名字、关系、住址，还有大半夜不在家里待着，在大雨里玩浪漫吗？。快点，我赶时间。”民警语速飞快地问到。

赵海和妻子把身份证递给了民警，并且解释说两个人只是闹了点矛盾，马上就回家。只是说到地址的时候，他发现民警拿着他和妻子身份证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民警有意无意地问着。

“家里还有个女儿。”赵海如实回答。

“行了，没啥问题了。你们俩先上车，我送你们过去。”

“就不用麻烦警察同志了，前面马上就到了。”

“我说了，上车。”民警口气强硬地说到。

听到语气如此强硬的民警，也不好在推脱，把自己和妻子身上的雨水拧了拧，先扶着妻子上了车，自己也钻进了车。

车内，赵海和妻子湿漉漉的衣服上还在滴着水，两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没事，你们坐吧！”刚才下车的民警坐在副驾驶对他们招了招手。

赵海和妻子虽然坐下了，但是发现民警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妻子由于紧张，下意识地握住了赵海的手，随即好像意识到什么，就要抽离。赵海反过来握住，没让妻子的手离开。

一道闪电闪过，赵海看见自家小区的方向好像有一股浓烟冒着。只是闪电来得快，去得更快，他没还来的及仔细辨别就看不见了。

“警察同志，你们这么晚出来是不是哪儿发生啥事了，我看刚才还有救护车过去呢。”赵海试探性地问到。

民警没有回答他，因为车已经开进了小区，停在了他家楼下。

赵海下了车，看见一群人围在楼底下，一些男人还光着上身，任由大雨泼在身上。

三辆救护车已经开走了，赵海下车的时候，正好看见最后一辆救护车的车门被关上。

他抬头，看见了冒着黑烟的自家楼层。

那一刻，赵海就像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一般，连呼吸也停止了。随后，他像发了疯一样冲进人群。

“童童，童童……”他在人群里大声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大姐，有没有看见我们家童童啊！”赵海抓着一个女人的胳膊使劲地摇着。

被赵海抓着的女人，拧着身子，把头转向了一边，痛苦的哭出了声。赵海又跑到人群的另一边，大声地喊着女儿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答，沉默的人群依然沉默。

“有没有人见过我女儿啊？”赵海双眼通红地吼了一句之后，语气弱弱地问到：“求求你们告诉我好不好。”

没有任何回答，沉默的人群更加沉默。

赵海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转身朝着楼门口冲了过去，但是被守在门口两边的两个民警拦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腥红的双眼，让赵海此刻看上去像一只狂暴的野兽，任何阻挡在它面前的东西随时都会被他撕碎。

“这位同志，里边的浓烟还没有散尽，我们的人正在处理，还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要进去找我的女儿。”

“这位同志，这栋楼的人，都……都在外边了。”

“放你妈的屁，赶紧给老子滚开。”赵海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愤怒过，他可以心平气和的接受那个高高在上的年轻人，趾高气昂地对他说，让他滚蛋；他可以接受枕边人的背叛；他也可以承受那一双双充满嘲笑的眼神；他承认他很失败，也很无能，可是想到女儿，他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女儿刚出生时，护士把女儿递到他手里的那一瞬间。

那是多么脆弱的一个生命啊，他生怕自己稍微一使劲就把她弄伤了，不知所措的他，抱了不到三分钟，后背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虚弱的妻子躺在病床上看着他的窘迫，轻轻地唤了一声他，他赶紧把女儿放在了妻子的怀里。妻子看着女儿，赵海看着她们俩，他哭了，他觉得上天对他真的是太好了。如果他能见到给他这份馈赠的人，他一定要给他一个结实的拥抱。他低头吻了吻妻子的额头，泪水滴在了妻子的额头上。

“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啊，也不怕女儿笑话你。”妻子轻声地笑骂道。

“嘿嘿……”

女儿出生的那一幕不断地在赵海脑海中出现，他烦躁极了，猛地推开右边的民警，可右边的民警还是死死地拽着他。

赵海“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求求你，放我进去好不好。”

民警被赵海的动作吓了一跳，他赶紧蹲在地上，要扶起赵海，可赵海死活不肯起来。民警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在这时一位老人走到了他们跟前，蹲在赵海旁边。

“童童……童童……在那。”老人朝着一块被白布盖着的遗体指了指。

赵海早都看见了的。早在赵海冲进人群寻找女儿的时候，就看见被人们围在中间的那具盖着白布的身影，昏黄的路灯下，白色的布显得那么扎眼，赵海怎么能不注意到呢？

一具五岁小孩大小的遗体在那里静静地躺着，这位老人就守在旁边，老人半跪着把整个身体挡在遗体上边，替身下的孩子挡着雨。

赵海轻轻地推开老人，就这么跪着，两个膝盖一寸寸地往小孩的遗体边挪着。

赵海挪到了小孩遗体旁边，颤抖着双手准备揭开盖在小孩身上的白布。

妻子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赵海，你他妈在干吗呢？你起来去找童童听见了没有。”赵海停了下来，抬头看见了妻子那张扭曲到快要变形的脸。

赵海重新低下头，猛地揭开了盖在小孩身上的白布。

“啊！”妻子喊着扑向了赵海，雨点一样的拳头砸在了赵海的身上。

赵海仿佛没有知觉一样，任凭妻子打着，他的身体在雨中摇摇欲坠。

妻子不打他了。“童童，你别睡了，妈妈来了，妈妈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你醒来看看妈妈好不好？”妻子一边哭一边笑着。

眼前的这副身体侧着身体，像胎盘里的婴儿一样蜷缩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相框。她的背部烧的焦黑，血肉模糊，可身体前边却安然无恙。

“童童啊，爸爸回来了，带着妈妈回来了，爸爸答应你，以后不和妈妈吵架了，你别装睡了。好不好？你看你都把妈妈急哭了。”赵海一边用手梳理着女儿额头前的刘海，一边哭着说道。

“对了，童童，爸爸忘了问了，今天的蛋糕好吃吗？有没有爸爸给你做的长寿面好吃啊？”

“童童，给爸爸看看你怀里抱的是什么呀？你不回答爸爸，爸爸可就要自己拿了哦。”赵海伸出手想从女儿怀里拿出相框，却发现女儿的手死死地攥着相框，他不得不加大力气。相框终于被赵海从女儿怀里抽了出来，是女儿过一岁生日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拍的合照。

赵海笑了，他把照片递给了旁边快要哭晕过去的妻子。

“童童，你不是说蛋糕太大了，你一个人吃不完要等妈妈回来一起吃吗？现在妈妈回来了，爸爸这就上楼给你拿啊！”赵海说完，捋了捋女儿被大雨下的糊到脸上的头发，起身朝自己朝门口走去，走了两步有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和女儿，他看见妻子把他早已掀开的白布，像盖被子重新盖到了女儿身上，然后轻轻地拍打着女儿的肩膀，好像在哄她睡觉一样。赵海转身重新向门口走去。

门口的两位民警看着赵海又朝他们走了过来，擦了擦哭红的双眼，再次伸手拦住了赵海。

“我想上去给我女儿拿生日蛋糕。”赵海平静地说道。

看着如此平静的赵海，两位民警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时间僵在那里。赵海也不催促他们，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此时，一位中年民警从楼道里走了出来。两位民警赶紧站直了身体，向中年民警敬了一个礼。

“队长……队长……”

中年民警摆了摆手，问到：“什么情况？”

左边的民警立马向他们的队长说明了情况。中年民警思考了一下，说到：“让他进去吧！”

“是。”

赵海早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所以中年民警所可以进去的时候，赵海已经抬脚跨过了楼门，和中年民警擦肩而过的时候，赵海听见中年民警毫无情绪地说了一句：“节哀。”是责怪吗？赵海机械地回答了一句：“谢谢！”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进楼道，上楼回了自己的家。

家里已经烧了大半，厨房的墙上炸了一个大洞，露出了仿佛在滴着血的红砖。给妻子熬姜汤的锅早已变了形，倒扣在厨房的地面上。窗户上的玻璃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在地上留下了几处残渣。

赵海从冰箱里拿出女儿吃剩的一大半蛋糕，走到阳台上，翻过了阳台的围栏，坐在围栏边上，他看见了慌乱的人群在抬头指着他，门口刚准备坐上警车的两位民警转身跑向了楼道，他们好像对他呼喊着什么，可是雨太大了，赵海啥也听不见。

赵海看见妻子还在哄着女儿睡觉。

“童童，爸爸给你和妈妈拿蛋糕来了。”

赵海想起了自己之前做的一个梦，梦里女儿背着一对洁白的翅膀，在他身边飞来飞去……

暴雨还在继续，雷声依旧不断，闪电划破了夜空，沉默的人群开始慌乱！

第二天，暴雨终于停了，道路被冲垮了，树被吹倒了。

年轻的老板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新闻不断地报道着暴雨过后的惨状，一言不发。突然一则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昨天夜里，我市XX小区发生了一起煤气爆炸事故，事故造成一个五岁女孩当场死亡，该女孩父亲遭受打击，从七楼跳楼而亡……”

画面里正是赵海跳楼的场景，年轻的老板呆呆地看着画面，瘫睡在沙发上，久久未能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