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夏。蝉鸣。就是这种感觉才好。是从南方吹来的风,是新的味道。
解脱。
这个词在庄生的大脑中一闪而过。他在草棚前方破烂古旧的三层楼梯上坐下来,点一支烟,开始云雾缭绕。思念能解脱吗?难!用来解忧的烟,却让他想起旧事。
烟熏黑胃,但是大脑却在烟雾中净化,你说值不值。过去,胡蝶劝他戒烟的时候,他就这么反问他,她无言,又吃吃一笑,尽是歪理。
可惜,现在是真的再也无言了。
庄生如此的想着,把未抽完的烟狠狠的扎在地上,那剩下的半截,从烟蒂接缝处断开,余烟丝丝地升起来,渐渐完全熄灭。
第一次遇到胡蝶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火红的裙子。类旗袍的样式,虽不是非常合身,从腰腹处有些许圆润,但趁着她小巧的脸,倒是有一种别样的美。
你是刚刚搬来吗?胡蝶立在对面的门口一边感受走廊阴凉的风,一边看着庄生搬行李。
嗯。
我是胡蝶,你呢?
蝴蝶?庄生停止动作转身看她,我叫庄生。
就此认识,他们都住简陋的民宿楼,在大城市里不起眼的角落。是社会底层寄生的地方。
狭小,肮脏,拥挤。总是促狭的地方,聚集着各色的人。
大家应该互不相识,互不了解,漠不关心,这才是常态。
距离第一次照面,到第二次有交集,足足有半年的时间。对于这个邻居的了解,也止于她的川音,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大概是她的女儿。交集,也是因为一次偶然事件,一度让他感觉极为羞赧的事。
红灯区。
过去常常听同伴讲,却从不曾见识过。直到亲眼所见那一间一间或者粉色或者红色的屋子,才知道为何叫红灯区。
初次来,一眼望过去,一条街都是红色的光,有些晃眼,晃的庄生心里发慌,胸腔发闷。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感觉那些红屋子前的女人们都盯着他,让他喘不过气。因此他故意装作不经意,穿过巷子去另一头去的样子。
街尾拐角处,很偏僻的红屋子。女人在里边坐着整理一个盒子。
这样好,无压力。庄生迈腿进去。
一间小房子,用帘子隔开成两部分,帘子半掩着后边只有一张很大的床。前边一张双人沙发,对面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上有一面和桌子等宽的大镜子。庄生挨着沙发坐下来。
女人背对着,等她放下盒子转过来,庄生又立刻把头低下去,一边局促不安地搓起手。
你好,是第一次来吗。女人起身去关门,先扣上门锁,再拉上帘子。
是你啊。庄生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头来。
蝴蝶?!
胡蝶挨着庄生坐下来,把手放在庄生的腿上。
整个屋子笼罩着红色的光晕,氤氲着暧昧的味道。
半晌,庄生像受到惊吓一般弹跳起来,立在门边。
他说,我今天还是先走吧。
那好吧,改日来吗?蝴蝶问。然后拉开帘子打开门锁。不标准的普通话,略带一些川音。
庄生沉默几秒钟,逃一般的离开。
寂寞的夜是撩人的。
蝴蝶的手像是一把烙铁一般,在庄生的腿上烙下个印子来。烙的他发烫,干渴。
莫名其妙,鬼使神差。
庄生心理突然有些愤恨之意。三十五岁的年龄,生在最苦窖的地方。母亲因生他血崩而死,父亲年轻时做过教师,也在几年前因肺癌去世了。庄生的学业在高中毕业终止。贫困使得他讨不起老婆,于是他做民工。这就是庄生,很平凡又低落的前半生。
蝴蝶呢?她为什么做这个营生?
庄生想过但是没结果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某天,庄生躺床上刚迷迷糊糊地有些睡意,门口一阵咣咣咣的声音很突然响起来,使得他睡意全无。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是听到对面男人的辱骂声,东西被摔碎的声音,还有孩童的哭声。
蝴蝶家的门敞开着,门口有些玻璃碎片。里边一个猥琐男人正抓着蝴蝶的大臂推搡。墙角的那孩子惊恐地蜷缩着。
庄生疾步过去给他一顿教训,对方便逃之夭夭。他对着猥琐男人的背影喊,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即使只有三拳两脚,冷不防庄生还是受了伤。
可能因为都是世俗之人,所以爱情也比较俗套。
缘分,还是来自于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
一对男女在相对狭小封闭的空间内相处半个小时,就很容易爱上对方。庄生忘记这是从哪里看过的一句话。但是他相信,一定是她扶他回来,给他清理被酒瓶扎到的伤口时,催化了两人的感情。
痂都快掉完了。胡蝶轻抚一下他的伤口,在大臂外侧。
庄生立刻感觉那抚过的地方渐渐灼热起来。
他起身拥住她,吻她。她没有躲避,并报以热烈的回应。
他们互相渴望。他感受到她的气息,浓烈的,酒一样的醇,让他陶醉。
庄生将蝴蝶搂在臂弯里,感受她柔软发丝,柔软的胸脯,柔软的皮肤。他摩挲着她的背脊,一切都是柔软的。
庄生说,你的工作……辞了吧。
很难。她想起他在红屋子的场景,你那是第一次去吗?
他有些愤怒,噌的坐起,看来你很敬业啊。
这个角度正好与蝴蝶四目相对。
她怔怔地,你不用管我,我不想连累你。
空气很安静。
有人用孩子逼我!她低吼道。
蝴蝶的眼圈有些红,庄生有些心疼她,有我在呢。
斗不过的,他们。而且,我的户口本和身份证都在他的手里。
庄生默念,那又怎样!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胡蝶说,那孩子呢?
庄生突然恨自己,为何如此无能。虽然当初他们只是互相取暖,可是一起依偎久了,就渐渐的化为一体,难以割舍了。不是吗?
但是他揭开她的伤疤,她揭露他的无能。无心之失却又互相伤害。该如何挽回呢。自从那次不愉快的对话,他们都躲避着对方。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庄生打算去请求蝴蝶原谅,下班后,他买下橱窗里最好看的裙子。一路上都在想她穿上裙子欣喜的模样。
可是,他不知道,她已经再也没机会穿上这条美丽的裙子了。
楼的外围一大圈都围着警戒线,庄生隐约听到有人谈论。
“杀人犯是个男的,跑了”
“好像是前夫”
“母女俩当场毙命”
“……”
庄生感觉自己瞬间失明了,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他把裙子抵在胸口,失声痛哭。没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胡蝶是爱庄生的,她想跟他走,想和她的禽兽不如的前夫和平解决问题,光明正大地带着孩子和庄生走。
可惜,前夫是万万不会答应的。胡蝶的决心让前夫急红眼,自己和孩子也因此送了命。
庄生去胡蝶的墓前吊唁。他把裙子烧掉,让冥火带去给她。这是他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此后,他收拾行李去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这个城市,背负着他最美好又伤痛的记忆。离开,希望美好的永存,再也不要想起那川音。
烟灭了,希望在美梦里不要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