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送别
自十月末Y头儿跟我提要把我调到总仓以后,我一直在生产线上焦急地等待着,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让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干部对我放放风,等待我的态度?我想不管怎样,也要等到年底干部调整完再说。但是在等待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件更加令人心烦的事情。老陈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不愿意与我说话,也不愿意与我交流,每次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眼神总瞟向别处。虽然饭桌上的菜肴依然丰盛,但明显能够感觉到老陈心事重重。我问老陈怎么了?老陈总说没什么。我再问,老陈说跟你没有关系,说完转身就走了。搞得我一头雾水不知所措。我甚至一直怀疑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注意,伤害了老陈的感情。但是我观察老陈,无论是在烟房,在监舍还是在生产车间,都是沉默寡言,提不起精神,显然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我在一个周末把老陈从宿舍里拽了出来,坐到大厅的角落,我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肯定遇到了什么事,也许有我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我,无论出现了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一起解决。如果你还把我当成兄弟,如果你还想出狱后与我交往,你就把你所有的心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老陈似乎陷入了痛苦和为难之中:老陈有一个独生子,96年出生,那一年老陈开始吸D,两年后就进了监狱。老婆在他第一次坐牢的时候还在等他,第二次坐牢的时候就离婚了,孩子交由老陈的父亲抚养。老陈最后一次坐牢,儿子因为吸D被戒毒所强制戒毒,老陈的儿子走上了他爸爸的老路,这让老陈痛不欲生。儿子强制戒毒期满后,一直在打工,而半个月前,因为跟人打架,把人给打坏了,被关进了拘留所,老陈正因此事苦恼。我听了老陈的讲述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赶紧与被打的人协商,给人家进行赔偿,只要不是重伤害,完全可以私了,先把人从拘留所捞出来再说。我突然想到老陈的家庭情况和经济条件,再想到老陈那里有我的小两万块钱,我仔细衡量了一下,做了最后的决定。我对老陈说出了我的想法:那就是救人要紧,先把我的钱拿来用,事不宜迟。老陈对我说,他之所以不愿意跟我说这个事情,就是怕我往这个方向去想。我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扯淡呢?孩子没人管了,判刑坐牢,跟你一样啊?我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重,缓和了一下语气,耐心地开导老陈:陈哥,我的能力确实有限,现在家里的经济负担也很重,在你手里的那一万多块钱,你就先拿去用吧,我做的只有这些,我可以不拜船长,甚至可以一直踏缝纫机到我出监,我觉得这些都没有把你儿子先救出来更重要,而且陈哥,我不骗你,我一直不太想拜船长,不想和干部建立太深入的关系,我一直想着,把这一万块钱省下来,等你出狱的时候接济一下生活,这是我的真心话,如果你儿子就真的入狱了,我以后都没有脸再相处了。陈哥,咱们俩都在坐牢,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但凡有一丁点办法,都不会让自己去蹲大狱,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啊!我知道你好面子,一直憋着,你再憋着耽误了大事后悔都来不及。你不是说我是你的贵人吗?贵人不就是应该在需要的时候向你伸出援助之手的吗?否则我跟你之前在劳改队的那些狐朋狗友又有什么区别呢?陈哥,我来到了监狱,多亏有你的照顾才能坚持下来,我一直很感激你,想为你做一点事情,否则在我的心理一直不太安心,听我的吧,你现在就给老妈打个电话,赶快把这件事情安排一下,就算我求你了。
老陈很感动,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了声谢谢。
几天后,老陈把我叫到大厅角落,告诉我事情已经解决了,一共赔偿了对方四万五,我的一万五千多块钱都用掉了,老陈的心情很复杂,高兴的是事情终于解决了,儿子也被放了出来,压力的是又欠了我一个大大的人情。老陈不容置疑地对我说,无论我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无论我内心觉得他是否是在演戏,他作为一个父亲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进监狱。他之前抽过大Y,一提起钱从来都没有人相信他,都觉得他是在欺骗,但是他有他的尊严。现在把我拜船长的钱给花掉了,他很愧对于我。他说无论我怎么想,这两万块钱就算是我借他的,他出狱后一定会还给我。我说,陈哥你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我把你当成大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条件好了,我们就开开心心享受,如果条件不行,我们也一起扛,我绝无怨言。我只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当成包袱,成为阻碍我们交往的隔膜,我们还像我刚来的时候那样一起相依为命。
事态正朝着老陈与我预测的方向发展着。2018年12月18日,我们监区干部进行了大规模调整,一名监区长,一名教导员,二名副监区长,三名责任JC,整个监区调动了一大半;2019年1月4日,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漫长等待,我终于从生产线上调到了总仓,一个在很多犯人眼里看来,无比舒服的一个岗位。但是也正如我担心的那样,我与老陈之间产生了隔膜。老陈因为儿子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已经在其他的犯群里恢复了常态,与其他人有说有笑嘻嘻哈哈;但是唯独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沉默,我明显感受到气氛非常尴尬,我俩之间的关系微妙而别扭。我们照常每天在一起吃饭,但是已经难有丰盛的大餐了,我并不会挑剔这些,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因为我担心因为伙食标准的下降而打击老陈脆弱的自尊心。为了打破我们之间的这种尴尬局面,我曾经主动去找老陈几次,每一次没说上两句,老陈就对我说,这两万块钱他未来一定会还给我,等他出狱以后就算去偷,就算重走犯罪的老路,也一定会给我一个说法。我不停地向他解释,陈哥,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能够回到我们之前无话不说的状态,把这两万块钱的事情完全忘掉。我想尽办法去说服这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但是我的每一句真心话似乎都在是向他讨债。
在一个周末收工后,我照例把换洗的衣服放到了盆子里,水娃子过来拿走清洗。但是这一次却是老陈给我拿回来的,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整整。老陈对我说,他嫌水娃子洗得不干净,以后我的衣服都由他来洗。我知道一定是因为账户余额不足的原因,以后已经雇不起水娃子了。我对老陈说:陈哥,我把你当成哥哥一样看到,我怎么可能让你给我洗衣服呢?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为我所用的工具,我从来没有因为你用了我钱,就在你面前有过任何傲慢甚至高高在上的状态,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为什么变成了这样。老陈还在重复着未来还钱的话,这对于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而言,没有任何的帮助。从此,我自己洗衣服,我觉得这样挺好,反倒更加轻松了,从来没有过低人一等的感觉。
我与老陈保持这样的关系一直到他即将出监前两个月,就像同床异梦的夫妻,虽然每天在一起吃饭,但是很难再有深入的交流和互动了。在这期间,老陈给我们总仓的仓长小强送了一条紫云两箱可乐,委托小强多多照顾我;还有一次,老陈提出想和我分开吃饭,他给我的理由是,他每个月想买二百块钱的烟,这样的话会影响我的生活质量,他不想成为我的累赘,被我严词拒绝了。我告诉他就算买四百块钱的烟我都供得起!我有时候看到老陈在烟房里,在大厅的角落,在走廊的尽头与其他犯人聊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嫉妒,因为那个人本应该是我。
在老陈出监前的两三个月里,我能明显感受到老陈很焦虑,脾气很大。几次与其他犯人发生冲突,在车间里破口大骂,即使干部过来劝阻,还没玩没了喋喋不休。有一次因为摆放垃圾的小事与总仓的仓长,平时很照顾我的小强发生了口角,又把小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抖了出来,搞得小强很没面子,我站在他们俩中间无比尴尬。我知道老陈快出狱了,心情产生了明显的波动,我想帮帮他,但以他平时对我的一贯冷漠,我还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入手,让他能够真正感受到我是他不离不弃的朋友。
正当我忧郁应该怎样向老陈开口之时,老陈主动找到了我,想与我畅聊一番,好好说说心里话。我喜出望外,我太渴望与我曾经亲密无间而又慢慢疏远的陈哥推心置腹地唠唠了。老陈给我讲述起这半年来他的心情:他觉得愧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虽然他也知道我并不在乎那两万块钱,但是每当他与我交流时,他自己就会觉得很痛苦。所以他只能选择回避的方式,希望我能够理解他。但是在他心里,他依然把我当成最亲的人,他一直关注着我,一直在用他的方式默默帮助着我。看到我已经适应了劳改队的生活,在新的岗位上扎下了根,他觉得很欣慰,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离开劳改队了。他说他最近天天都在琢磨,出狱后要为我做些什么。他不让我插话,而是自己继续说:他出狱以后,首先就是要给我的父母,我的岳父岳母每人买上一件西北特有的二羊皮坎肩和护膝。他说这个礼物他考虑了很久,东北的冬天比宁夏还冷还漫长,老人们绝对需要这份礼物。我坐牢的这几年最对不起老人,他要替我向老人们尽点孝心。在未来的两三年里,他会向当初我刚刚来监狱时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家人,照顾可怜妻子,把我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爱护。他已经想好了,出狱后会买上枸杞和甘草寄给妻子,泡水喝对身体很好。不管他从事什么工作,不管他一个月能赚多少钱,每个月都会拿出一半,给两个孩子买上玩具或者礼物,以我的名义寄给妻子,让孩子们感受到父爱,一直到我出狱那一天。他出狱后,会雷打不动地每两个月来监狱会见我一次,我在监狱里的情况他可以随时了解,并且帮我解决。他会为我和老刘、老山、老乐搭建起一座沟通的桥梁,能让我这几年时时刻刻地感受到这些朋友就在我的身边,我的想法和计划可以通过他实时与朋友沟通和交流。老陈说还有两件很重要的事:第一件是会联系在看守所的关系,联系到我看守所的好朋友老何,告知他我正在S服刑,如果需要的话,等老何下判决后,帮他运作调到这里,与我一起服刑,他说有了朋友的陪伴,他就不会担心我会孤独了;第二件事是他会去联系女监的警察,帮我去找小孙这个人,带去我的问候,为我们搭建起交流的渠道。这些事情的进展他会在会见时向我汇报。最后他让我在这段时间里,把所有对家人和朋友想说的话写在笔记本上,他出狱时会带出去,并一一转达......我听着老陈娓娓道来,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湿润了,我没想到,这半年来与我渐行渐远的老陈竟然时时刻刻地惦念着我的事情。实话实说,老陈所说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我心中渴求,为此苦恼而又无力解决的心事,每一件事都足以击中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我握住老陈的手,感动地说不出话来。老陈问我,还有没有其他要他做的事情,我摇摇头说没有了。我擦了擦眼泪,坚定地问老陈,陈哥,我还能再为你做些什么呢?老陈说:劳改队有一个不成文的讲究,就是两个关系最好的狱友,一个出狱时,另一个要送一部手机;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可以的话,借给他三五千块钱,因为他深知,出狱后的前两三个月,可能自己会没有收入,是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他不想向我隐瞒这些困难,但并不强求,根据我的实际情况,能帮上多少就帮上多少,即使我没有能力帮忙,他也无怨无悔,依然会为我做好该为我做的一切。他已经欠我太多了,如果不是我主动提出能为他做些什么,他实在不好意思向我开口的。
我与老陈的关系似乎通过这次长聊改善了很多,老陈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干啥吃肉改善的时候,老陈把他碗里的肉都拨给我,让我多吃一些,他说自己马上就要回家了,到时候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老陈的请求对我来说确实有点为难,我实在难以开口再向家里伸手要钱了。我在电话里得知目前家里的经济很困难,凭母亲和妻子打工的那点微薄的工资,完全不足以养活两个花销如流水的孩子。我曾经以健康为借口,说服自己向家里要钱,而这一次我不知道该再找什么理由;另一方面,老陈给长辈,给孩子买这买那,来监狱看我,帮我联系朋友,为了老何和小孙跑关系,哪一个不需要花钱呢?甚至几千块钱都不够啊。我反复思量彻夜难眠。我从来没有为这点钱这么犹豫过,我甚至在衡量老陈为我办这些事情到底值多少钱?如果我没有给老陈经济上的帮助,我还有什么脸要求老陈帮我呢?孝敬父母,关爱孩子,联系朋友,完成心愿。哪一个对我来说不是价值千金呢?我终于说服自己,在电话里跟妻子开口,让她再给老陈母亲的账户里打一万块钱,妻子明显感觉有些为难,问我要干什么用?我在电话里不方便多说,只说如果有困难的话,先向我妈或者老刘借吧。
没过多久,老陈通过电话,了解到钱已到账,高高兴兴地来跟我说。他说这三万块就当是借给他的,他如果在我出狱之前能够赚到钱,会以合适的名义给到妻子,无论我是否在乎,他都会如此,这是他做人的原则。我委托老陈出狱后给我买上十几本学习英语和韩语的书籍,并且再给我买上十个包装精美的笔记本,老陈一一答应,并记录在一张纸上。
2019年9月15号,老陈出监,那天我们休息,起床比较晚。等监舍开门后,我第一时间跑到老陈的监舍,与他道别。老陈把我写给家人和朋友的笔记本和信件还给了我,告诉我他出去后会让干部来我这里取。很多人围在他的旁边,老陈给他们发烟,一时间乱哄哄地,忙得不可开交。干部带走老陈时,我匆匆地与老陈拥抱了一下,这位陪伴我一年两个月的老哥就这样与我分别了,没有丝毫的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