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到了我生活的城市。
来前的两天,再三告诉我汽车的时间,和我确定接她的地点,和我讨论半路服务区要不要下车去厕所。
母亲在村庄生活了一辈子,她熟悉水稻小麦玉米番薯油菜山茶树,她认识每一种蔬菜,记得所有的时令节气,但是她不识字。因为不识字,她几乎不进县城。
这是她头一次出远门。
母亲来的那天,阳光很好,她扎着马尾,笑容满面,纯真得像个少女。
母亲随身带了大包小包的土特产,还有一只活鸡。母亲用绳子系了双脚把它放在阳台的收纳箱里。鸡刚来的那天活蹦乱跳的,收纳箱根本圈不住它,第二天就萎靡不振了。母亲像那鸡一样,第一天身上还有我熟悉的快乐和纯真,第二天就——焉了。母亲和鸡,分别被圈进了一座陌生的城。
母亲第一次坐升降电梯,电梯动的时候,下意识地抓着我的手;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开门怎么关门。
楼下的防盗门要先刷卡,再拉门;母亲刷了卡,因为动作慢了,门还是打不开,试了三次才打开,她像学生一样红了脸。
因为紧张,普通的钥匙门母亲也半天打不开。我有点好气,怎么像个孩子,忍不住说,“这和家里不是一样的吗。”母亲尴尬地笑,更像做错事的孩子。
母亲习惯早起。起来打扫完卫生,无所事事。我起来时,总看见母亲干坐着,或站在阳台上望着外面。我开电视让她看,似乎这样就能赶走她的孤独。看见一点好笑的情节,她就笑得很开心。她的笑声减轻我些许内疚。
一天早上,母亲买了水果回来。我很惊讶,“妈妈,你去市场了?一个人?认识路吗?”她说,“这有什么难的,出门右手拐个弯就看见我们去过的桥,穿过桥再拐个弯就出小区门了。然后沿着大路直走,再拐两个弯就到了。”母亲压抑不住的开心。而后心虚地加了一句,“刚开始按电梯我还真有点紧张。”
这是我生活了多年的城市,我不认识这里的张三李四,也不熟悉这里的石头和树,我耳熟能详的是母亲不熟悉的城市符号。于是我们变得生疏、无言,在这座与母亲无关,也与我无关的城。
母亲一天最快乐的时候是家里来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有她熟悉的人、事、物。“细管电线一米七块八。”“小煤炉一个五十五。”“大铁锅八十,中号的六十五。”父亲在家开了杂货店,但是所有商品的价格只有不识字的母亲记得住。“鸭子圈在水田里,晚上记得抓回鸭笼。”“别忘了喂关在猪圈的狗。”“地里的玉米扁豆西红柿辣椒都可以吃了,不摘要烂在地里。”“马头村那媒人来了和他说我在女儿家,过段时日就回去,看到好姑娘给咱留意着。”那些人、事、物,构成了她的城。扎在她的记忆里。成为摆脱不掉的羁绊。父亲在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母亲笑得像个孩子。
我可以生活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座城市。每座城市的语言,城市的符号,都是一样的。我无法和一堆符号建立感情的联系。但是,母亲不一样。
母亲说:“自己造的房子,住着踏实,每一块砖每一片水泥都是自己的汗水。”我还清晰地记得,烈日下,父亲在楼上砌砖,母亲瘦弱的肩膀上挂着扁担,两端的框里装满砖头、水泥,走一步歇一脚,一筐一筐地挑上楼。小小的我,望着她的背影,泪眼朦胧,发誓长大了要让她放下重担,过上好日子。
如今长大是长大了,却还没顾得上母亲。
我也有了自己的房子,首付是亲朋好友凑的,其余是从银行借的。我体会不到母亲一砖一瓦的自豪和幸福。
我送母亲回家。
山城,母亲的村庄,母亲的城。他们彼此熟悉,彼此融合,气息相通。只有在自己的这座城里,母亲才是鲜活的、灵动的,朝气蓬勃的。
母亲熟悉它的白天黑夜,熟悉每一颗树,熟悉每一条小径,熟悉每张面孔。
从家门到菜地的路,母亲用脚丈量了千万次;无数个三更,月亮陪着背着种子的母亲走向水田;那高不可攀的山峰,母亲娇小的身躯矫捷地上上下下。
每个迎面走来的人都朝母亲点头微笑;母亲也对每一个熟悉的不熟悉的小商贩笑脸相迎,因为她是城的主人。
树是树,石头是石头,花是花,动物是动物,每一个事物代表的都是它自己。不是符号,不是象征。
我依然和自己的城市淡漠相处;依然可以说走就走。我以前觉得这样活着很开阔。如今却会在这个城市的风里孤独地流泪。如果没有一座城的羁绊,开阔到底有什么意义?
而我能为母亲做的,就是守护她呆在她的城,朝气蓬勃地直至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