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她们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01.

刘红英每个月会来田清元那边住上几天,准确地说,是每个月的15号到19号,刨去头上和尾巴的两天在路上,中间满打满算是三天。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刘红英就从红兴村出来了,要赶往县城里的长途客运站。照理说,现在路修好了,村口也设了一个公交车站,村里有小轿车的人更是不少,能捎她一程。可刘红英爱走路,不爱坐车。她做了一辈子的庄稼人,脚不沾地心里就不踏实。出门前,刘红英还去田间地头上转了一圈,摸一摸土壤,看看潮不潮湿,掐一掐秧苗,看看长势如何。人不在,可庄稼照常长,心里要有数。

刘红英身后背个包,底下垫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个针线包。上面压的都是些农货,一包晒干的蘑菇,几穗新掰的苞谷,几捧黄豆,还有一盒草鸡蛋。东西带得不多,毕竟空间有限,一个包也装不了什么。

刘红英第一次去城里看田清元的时候,是挑着扁担去的,前后颠着两个蛇皮袋,里面放满了吃的。刚从长途客运站出口出来那会儿,就看见田清元变了脸,从伸着脖子垫着脚变成了皱着眉头噘着嘴,她一路都在说刘红英何必大包小包地把家都搬过来,城里有超市,里面应有尽有。刘红英也不是没听出她的意思,是嫌她丢人了。她迈着小碎步跟在田清元后面,几年没见,看着田清元亭亭玉立的背影,听着她的小高跟敲击地面的咯哒咯哒的声音。确实像个城里的摩登女郎,她早就不是刘红英背篓里的那个小娃娃了。这下,再瞧瞧自己这副模样,也确实丢人了。

那次之后,田清元就给刘红英买了个帆布背包,说是每次背这个就行了,老家的自产嘛,不用多,意思意思就好了,也不是买不到。刘红英也不和她争,背包却塞得满满当当的,还是能带的都带上。她去过城里的超市,看得花了眼,可蔬菜水果的新鲜程度比不上自家的,这话她憋在心里,没和田清元说。

刘红英反手摸了摸背包,东西叠得整齐,拉链也严实,没问题。最重要的是手上挎着的一个小包,里面是她的身份证和现金,以及田清元的住址和手机号。刘红英已经往田清元那儿跑了五六次了,理论上都是轻车熟路的,但她还是把手包攥得紧紧的,生怕没了就不能证明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又去往何处?城市像一头沉睡中的巨兽,不惹恼它的时候,它是乖巧的,惹恼它了,它就是多变的,会想着法给人使绊。

朝阳从地平线下跳了出来,东边一下亮堂起来。刘红英从树林里抄了条近路,金光打在已经由绿变红的树叶上,别提多好看了。她爬上了一个小土丘,回身眺望被晨光拥在怀里的红兴村,感到心满意足。今天又是个好日子,她一边想,一边拍了拍沾在裤脚上的泥土,继续往县城走去。

02.

大概是下午三点的时候有人按门铃,比预计的时间晚了有近一个半小时。田清元几乎是从电脑前冲到门口的,她瞥了一眼猫眼,没错,便猛地一下拉开了房门。

防盗纱门外面站着一个小老太太,正咧着嘴朝她笑,门牙很大,像两块板砖似的从嘴里龇出来。看她这样子,田清元突然生出一种嫌弃的感觉,这种嫌弃像蛇一样攀爬而上,勒住她的腿脚胸口,现在已经到了脖子的位置。“妈,你怎么搞的,跑哪去了?”明明是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但听起来很陌生,也可能是有蛇勒住喉咙的缘故,“妈”这个字的音被吞了,“怎么”和“哪”倒是突突突地发了出来,变成了机关枪扫射的子弹。而且,这句话里,责备是多于疑问的,没等刘红英回答,田清元就把她拉进了门。

其实在这一个半小时里,田清元是着急的。她从桌边踱步到厨房,又踱回去,也就那么几步路,可走了不下几十个来回。她也从窗子往马路上望。她租的是老旧小区的一室一厅,客厅里连扇窗户都没有,只好时不时地往卧室跑上几次。可卧室的防盗窗又像一张密集的网那般扑在她的脸上,让她扭不过头来,只能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马路,上面是来来往往的电瓶车和行人,连刘红英的影子也没看到。

看不到刘红英,田清元只能坐在电脑边心不在焉地敲敲打打。电脑上是她中午在八叉巷拍的美食视频。八叉巷这条小吃街是这两年火起来的,原来是一所实验小学的所在地,后来小学搬走了,这条狭窄的道路以及两边密集的小吃店却保留了下来。中午那家的招牌炸里脊号称是能让人回味童年的味道。不过田清元觉得不好吃,也和她的童年完全不搭界。肉是很嫩,但外面不知道裹了一层什么东西,咬起来很费劲。她看着自己在视频里的吃相,一边装作享受,一边又使劲下咽,极不自然。她剪了几帧,就兴趣全无,赌气似的把电脑合上了。

刘红英差不多就是在这时到的。可没想到,人来了,刚刚急切的气氛倒是迅速冷淡了下来。

田清元半倚在沙发上,脸阴着,双臂交叉在胸前,像拧上劲的麻花,“妈,你别乱跑啊,城里的路你认识吗?你有手机吗?或者你会用手机吗?说是来帮忙的,要是我还要顾你,那你下次就别来了啊。”她说话还是那副样子,语速很快,有的词被吞了,有的词被压得很重。

刘红英像是没听见,脸上还是挂着笑,她小心翼翼地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塑料袋,热气一下子给塑料袋糊上了一层霜,“二妞,我路过菜市场的时候逛了逛,看到一个卖毛栗子的摊,想着你爱吃,就买了一包,然后聊了聊发现是老乡,就耽搁了一下。”她说话是慢悠悠的,带点口音,调子往上扬。

桂花的香味从塑料袋里飘了出来,往房间的每个角落钻去。桂花就是这样,香味很浓郁,可又不至于过分张扬,总之让人觉得舒服。田清元本想着从刚才那句话里再挑几个刺的,可看了一眼桂花糖炒栗子,心里又稍微软糯了起来,“妈,其实不用的,我从来没有很喜欢吃毛栗子啊,你吃好了。”她摇摇头,起身往卧室走。

03.

刘红英虽然月月都来,可每次来的头一天,田清元最不自在。

一直到傍晚,两人都没什么话,各自待在各自的空间里。田清元租的这间房是没有客房的,刘红英就睡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她倒不介意,起初说是乡下的硬门板她都能睡,这么软的沙发别给糟蹋了。田清元给沙发加了个沙发套,又铺了一张床单,她才肯睡下。

卧室的门一直紧闭着。阳台是朝南的,采光不错,门一闭,整个客厅就显得阴沉沉的,好像夜幕已经低垂。刘红英自顾自地把东西理了理,该放冰箱的放冰箱,该放橱柜的放橱柜。一边放,一边留心卧室里的动静。要喝点水,就得去厨房,要上厕所,就得去卫生间。不管去哪儿,都得经过客厅,那就能打个照面。可一个多小时了,也没什么声音。她这才忍不住去敲门,“二妞啊,晚饭弄点啥?”

“妈,我还不饿。”田清元的声音听起来很慵懒,好像才睡醒的样子,说完之后顿了一会,又补了一句,“那你随便弄点就好。”刘红英得了令,便笑盈盈地走开了,到厨房里张罗着烙了点饼,剩饭烧了点粥,又把苞谷煮上了,那一袋毛栗子也搁在桌上的一角。一切妥当了,她这才又敲了敲卧室的门。

田清元坐在桌边,环视面前的晚饭,眉毛微微皱了起来,“怎么都是碳水啊?”

“叹什么?”刘红英没听懂,把一穗苞谷递了过来,“尝尝,昨天刚掰的,糯呢。”

田清元低着头,把玉米粒一粒一粒地从芯子上剥下来,再一粒一粒地送进嘴里。

刘红英看她这样子忍不住笑了,“二妞,家里的鸡都比你吃得多,这一粒一粒的,吃到何年何月!”

“妈,这样慢慢地吃,胃一旦有饱胀感了,你就知道了,就不会吃多了。养生重在养胃,懂不懂?”

“这一穗苞谷上有几粒我都能摸出来了,怎么会吃多了。”刘红英还是觉得好笑,“你看你,脸都瘦成猴尖了,不能再瘦了。”

田清元还在一粒一粒地剥着。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指甲剪得光滑整齐,像一座座拱形门,里面有一颗颗呼之欲出的小太阳。一排的玉米被剥掉,然后是下一排,直到露出一个长方形。

刘红英揪了块饼塞进了嘴里,嚼着,又开始说话。说的都是些老旧的话题。

比如,田清元的姐姐田清丽,她找了个村里男人结婚,也算是留在了村里,夫妻感情挺好,现在在种大棚蔬菜。这事田清元能不知道吗?田清丽的婚礼她是参加了的,那天姐姐穿着一身红色的秀禾服,被抱着背着上了接亲的车。大棚蔬菜的事她不太清楚,可讲大棚蔬菜也没必要从结婚那天讲起吧。田清元哦了一声,算是答复了。

又比如,田清丽的儿子,也就是田清元的外甥,今年刚上一年级,为了上学这个事,夫妻俩在县城里也买了房子,落了户。这事田清元也知道,上个月正好是开学月,刘红英来的时候就讲过了。田清元又哦了一声,点点头。

田清元知道刘红英要说什么,还不是处没处对象,结不结婚的事情。果不其然,枪口慢慢转了过来。“二妞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都把你姐抱在手上了。我知道城里不是农村,可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到哪里都是这个道理,你也别眼界太高,合适的就处处啊!”

田清元手上的苞谷正好吃到一半,生生地被搁在了盘子上,咣当一声。“妈,这事说过多少遍了,有完没完,真没意思。”说完了,起身就往卧室去,关门的时候都没转身,是用后背抵着门的,门把手发出了响亮的不满的声音。

只有洗漱的时候,田清元才又出来了一次。刘红英在卫生间里手洗衣服,田清元瞥了一眼她的脏衣篮,好像连她的内衣内裤也被拎了出来,正在接受一位农村妇女无情的搓揉。她叹了口气。

04.

田清元在美容院上班,在她找工作那会儿,文凭还不是硬性条件,外貌体态则是加分项。恰巧,前者她没有,后者她有。田清元知道自己不难看,可究竟多漂亮,或者在别人眼里算不算漂亮,她说不上来。

第一次意识到漂亮可以当饭吃这件事就是在美容院的应聘中,当然,赵院长说话不会这么直。她说,美容师自身的良好形象是这项工作的一块基石,在此基础上,勤奋好学,积极上进,熟练掌握业务,设身处地为顾客着想,这些决定了你在这个行业里的位置。田清元是从学徒工干起的,现在她正在准备中级职称的考试。

第二天上班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就在田清元在卫生间里补妆的时候,来了位顾客,新顾客,还没有和任何美容师产生绑定。前台的陈姐把她分给了和田清元前后脚来美容院、岁数相当、资质却差一级的叶婷婷,按理说,也不存在什么大问题。田清元从卫生间出来之后,知道了,心里就有点膈应。她在想是不是平时和陈姐的关系没打点好。美容师这口饭,老实说,大部分都是关系网和回头客给的,“人”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新的这位顾客,回头成了熟客,办了卡加了会员,说不定还能拉来新的客源,这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成了一群人。这么一想,田清元心里就更膈应得慌了。她捧着个马克杯,在前台那走,手指叮叮叮地敲击着杯身,眼神往陈姐那儿飘。陈姐坐在电脑面前,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故意的,头也没抬,田清元绕了一圈,只好又回房间去了,开始叠叠毛巾,搞搞卫生。下班的时候,叶婷婷照例等着田清元一起。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蹦蹦跳跳而来,挽住田清元的手臂。田清元却开心不起来,她甩开叶婷婷的手臂,说,“我妈来了,我得早点回家。”话是真话,可语调低迷,像一朵枯萎的玫瑰。叶婷婷一看手机,“哎,可不是,今天都16号了,你再忍几天,这事就和大姨妈一样,一月一痛,过了就好。你也真行,我和我妈可住不到一块儿。”平时叶婷婷也这么说话,但田清元今天觉得这话听着刺耳。

在地铁上,田清元玩了会手机,想找人说说话,可翻了半天也不知道和谁说好。她平时和叶婷婷交好,闺蜜长闺蜜短的,可这事和谁说都可以,唯独叶婷婷不行。手机后台倒是有几个粉丝问最近怎么不发视频了,田清元平时会发点美妆视频,前两天试水了吃播,可拍摄效果不理想,也就没传上去。她赌气似的打开一个对话框,大段大段地往里敲着字,地铁里的报站声突然响起,田清元如梦初醒,又大段大段地按下删除键。

到家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开门进来后看见刘红英坐在沙发上织毛线,正朝着自己笑眯眯地打招呼。

田清元稍微收拾了一下,坐在桌边,刘红英在厨房里忙前忙后。饭菜早就烧好了,为了保温,都留在锅里没盛出来。她把蒸锅的盖子一揭,白气往上涌起,像秋天的雾一样浓烈,她伸着筷子从雾气里拣出一个又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砂锅里炖的是鱼头汤,加了苞谷;西红柿炒了草鸡蛋,已经装盘了,用另一个盘子盖住,又包裹在一层厚厚的毛巾里。刘红英把它们依次放在饭桌上。田清元觉得她把飘在厨房空气里的白雾也一并带来了,雾气缭绕在她的睫毛上,化成一滴滴的水珠。

是田清元先开的口,她问刘红英自己在为人处事方面是不是挺蠢的。其实她没期待从刘红英嘴里得到什么回应,一个农村妇女懂什么呢。刘红英吃惊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饭,说道,“咋这说自己呢?”田清元便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在单位的事情都倒了出来,说完了人也松了口气,好像事情也就过去了。连刘红英说的“陈姐肯定是看你不在才把人分给叶婷婷的,没别的。”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天晚上,田清元破天荒地让刘红英躺在沙发上,她给她来了个头部按摩。面前的这个女人闭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田清元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和深刻的皱纹,第一次意识到刘红英已经慢慢变老了。

05.

刘红英买的那包桂花糖炒栗子一直放在厨房的灶台边上,袋口敞着。那堆栗子像座小山,每天都会消减一点,但又没完全消失不见。这是刘红英剩给田清元的,怕她不过是先说了不想吃的话,所以打死也不肯主动去拿。在记忆深处,刘红英总记得田清元是爱吃毛栗子的,毛栗子还和另一个人另一件事有关。

田清元原来是有父亲的,可她肯定对这件事没什么印象了,毕竟田华跑了的时候她才一岁。

家里多一口人吃饭,可守着的土地也就这么多,在姐姐田清丽出生之后,田华就和刘红英商量着去城里打工,那时候,村里的人都想方设法往城里涌,他们说城里遍地是黄金。田华是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儿一起出去的,刘红英留在家照顾孩子。他们去的是一个建筑工地,城里要搞基建,这种工地到处都是,也不需要什么条件,看是青壮年就收了。田华住在工人宿舍里,吃的是食堂里的大锅饭。他勤勤恳恳地上工,老老实实地下班。工资是三个月一结,钱收到了就给刘红英寄去。

就这样干了四年,省吃俭用的,钱也攒下了不少。田华每年回家两次,一次是过年,一次是秋收。回家的时候,他都带着大包小包,要给村里的亲戚朋友和自家人都捎点东西,捎点城里特有的东西,不然面子上多过不去。人家也开始田老板田老板地喊他,他心里别提多骄傲了,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点支红塔山开始“指点江山”,城里的哪幢高楼是他参与建造的,哪条大路是他参与铺设的,说得头头是道。可他不过是个小工,连包工头都不是,出了中山路上的那几个建筑工地,谁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谁。工地外面的那真正的城市的模样他一无所知。

到了第五年,刘红英又怀孕了。秋收的时候,恰好要生产了,顺不出来,要剖。田华从城里直接赶到了县医院,坐立不安地等着。一个护士从产房里出来,高声喊道,“刘红英家属呢?”田华噌得一下站了起来,两手搓在一起,指尖都磨红了。护士说,“是个千金,母女平安。”田华嘴一歪,哦了一声,又僵硬地坐了下去。

那年大旱,秋天的收成也不好,田华没在家待几天就又回城里打工了。秋风一起,秋雨一滴,天就凉了,小小的田清元被裹在包被里,像个球,脸颊上是一片高原红。田华把她抱在手里。虽然羞于承认,但心里的一个想法就像劲草那样顽固地生长,拔都拔不掉。要是个儿子该多好啊!他把田清元还给刘红英,闷头踏上了返城的路。

来年的春节,田华没有回来。钱是寄来了,但人却找了个理由,说是工地上春节期间工资翻倍,就不回来了。刘红英信了他的话,还劝他工作别太辛苦了。过年没回来,秋收也不回了,刘红英这才觉得不对劲。她听村里那些留守妇女说起过城里“临时夫妻”的事,田华这么一个老实人,搁他身上她是不信的,可整年整年地不着家,她又开始心慌,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想。

田清元一岁生日过后,刘红英下定决心去城里找田华。她把田清丽和田清元两姐妹带到了娘家,循着田华寄钱留下的地址就往城里去了。城里真大啊,她这双习惯了在土地上行走的脚竟然都走得发胀发酸。她站在中山路上的某个建筑工地的门口,手里揪着田华留的字条,一个字一个字地和门口的标牌反复比对,是一样的,她这才鼓足勇气去门卫那儿询问,她说,“大爷,我找田华,他是我老公,在这个工地上工作。”

不一会儿,田华就黑着脸跑出来了,黑也不知道是沾了工地上的灰,还是心急气躁所以脸色难看。他把烟屁股往地上一弹,用脚碾了碾,“怎么跑这来了?要钱吗?”刘红英看到田华又黑又瘦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心里窝的气都烟消云散了,还怪自己胡思乱想,一时间竟支支吾吾接不上话。田华把她带到宿舍,摸出一个装钱的信封,给她,这就准备打发她回去了。

刘红英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包里带的田清元一岁的生日照片还没交给田华,她只好又折回去了。这回她底气足了,对着门卫直接说要找田华。“田华回宿舍了。”门卫这么告诉她。刘红英就去宿舍楼下等着,她等到了一个瘦小的女人挽着田华的手臂一起下楼,女人因为瘦小,所以微微隆起的腹部就格外明显。

回红兴村的路程显得万分漫长,刘红英想着给女儿们带点什么,可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刘红英不觉得是自己在动,是那些卖地瓜卖烧饼小贩们在动,在围着她跑。迷迷糊糊的,她都说不上来什么时候怀里多了一包桂花糖炒栗子。

进了村,就直奔娘家去了。两个孩子在田埂上玩耍,远远地看见了刘红英,都争着抢着往她这儿跑。田清丽六岁了,腿脚稳,田清元才一岁,也追着姐姐,结果被土路上的石块绊了一跤。她被扶起来的时候,下巴上已经在汩汩地往外冒血了。

刘红英一路都没哭,可看着哭成泪人的田清元,看着那滴滴答答的鲜红的液体,她突然想到,还在肚子里的孩子都是用母亲的血滋养的,于是,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刘红英一把抱起田清元,回了屋。她让田清元坐在她的腿上,一粒一粒给她剥着毛栗子。软糯的就掰小点给她吃,硬的就先自己嚼碎了再塞她嘴里。后来,血止住了,田清元也不哭了。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张着樱桃小嘴,一个劲地要吃毛栗子。

田华没再回来,后面的事情大抵只应证了一句话:心已经跑掉的人,就算把他的腿绑上了也没有用。

但刘红英记得,清楚地记得,田清元爱吃毛栗子。

06.

下班早,田清元站在超市的货架前想着给刘红英买点什么。她犹豫了半天,其实她不知道刘红英喜欢什么。她离家早,也是一门心思想往城里钻,刘红英说漏嘴的时候会骂她和她老子一个德行,但这话通常是禁忌,在家很少有人提。田清元和刘红英交集少,彼此自然不了解。田清元给刘红英买过威化饼干、小鹌鹑蛋、海苔卷、沙琪玛等等,刘红英都说好,来者不拒,也可能是回红兴村了散给小孩子们吃,不知不觉,她也到了做祖母的年纪了。这么一想,田清元就在散装柜台那儿随便抓了几大把零食。

大概是秋天来了,连超市的炒货柜台都卖起了桂花糖炒栗子。田清元顺着香味不自觉地走了过去,她用铲子翻了翻,滚圆的焦糖色的栗子微微张着口,香气大概就是从那里溢出来的。刘红英一直说田清元爱吃糖炒栗子,可是真是这样吗?田清元摸了摸下巴上的伤疤,伤疤的位置很隐秘,从正面看是看不到的,可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她记得这个疤的产生,是模糊的、片段式的记忆,她在哭,刘红英也在哭,画面里还有滴滴答答的鲜血和桂花香的栗子。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不喜欢糖炒栗子,一直都不喜欢。田清元丢掉手上的铲子,疾步往收银台走去。

回家的路上,桂花的香气几乎殆尽,金桂银桂已经落了满地,从缀在叶间的小花变成了铺在路上的地毯。田清元走得很慢。

田清元从村里的人口中听到过些关于田华的只言片语,她记得她也悄悄问过田清丽,田华是什么样的?那时候她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田清丽也就十来岁。田清丽歪着头,想了半天,说她也不太清楚,只记得田华在院子里抽烟,烟灰不知道兜着点,弹得到处都是,还有就是田华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干活,会吹牛,有见识。然后,她就慌慌张张地把田清元拽到角落里去,食指压在嘴唇上,“嘘,妈妈来了,别问了!”

田清元对这个家怀着无比复杂的情感。跑掉的人因为看不见,就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儿,刀枪不入的,怎么骂他都没个回应,骂着骂着也就没了心思。剩下的就是留下的人的过错了。田清元一方面恨刘红英的软弱,一方面又同情她的遭遇,正如她一方面跑出去看这个花花世界,一方面又想守在刘红英身边,弥补田华因为她这个女儿而给刘红英带来的伤害。可终究她还是带着羞怯和嫌恶跑走了,飞远了。

进家门的时候,田清元难得开口喊了一声妈,就单一个妈字,虽然声音很小,但在狭小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响亮。她在刘红英身边坐下,把包里的小零食拿了出来,说是给刘红英明天带回红兴村的。刘红英兴高采烈地装了包,又把这几天的劳动成果拿给田清元看。她给田清元织了一顶毛线帽,米白色的,没什么特别的,像顶灯罩。这样的帽子刘红英已经织了不下三个了,田清元知道自己是不会戴的,几年前她会拒绝,但现在她还是接了过来;刘红英还把田清元的破洞牛仔裤和一字领的露肩针织衫给补了,田清元什么也没说,她知道她可能会把线头挑出来,一点点地拆掉。刘红英下次来的时候还会补,她喜欢这种乐此不疲的感觉。

晚饭后,田清元随口问了句,“那包毛栗子哪去了?”刘红英有点吃惊,她说,“看你不吃,我就吃了,不然都硬掉了。”田清元摆摆手,示意她没事。刘红英把厨房收拾干净,又匆匆忙忙地抓起外套和小挎包要下楼,说是再去买包糖炒栗子。田清元让她别去了,可刘红英已经出门了,她的声音回荡在楼道间,她说,“就门口菜场,是老乡,她收摊晚,上回我都问过了。”

田清元坐在桌边发呆。她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女性的心思阴柔缜密,纵使是母女之间,也有免不了的比较和竞争。所以一山不容二虎,这里的虎其实是母老虎。当然这最后一句是好事者添的。

她觉得自己的小日子就像一只瓷花瓶,刘红英来一次就打碎一次。这碎不光在于刘红英衣服要手洗,不肯用洗衣机;阳台上的晾衣架上会挂上熏鱼或者腊肠;剩菜剩饭吃进肚子里最保险,诸如此类的难以磨合的小细节。也在于刘红英爱“管教”,问田清元处没处对象,工作上怎么样。甭管处没处,甭管怎么样,下面又苦口婆心劝一大堆。田清元不爱听,日子就这么地被砸了个窟窿。可田清元又明白,刘红英在,也有好处。她手脚勤快,家里卫生搞得干净;厨艺也不错,一天三顿安排得妥妥当当,冰柜里也装得满满的。更重要的,刘红英能听自己说话,她听不懂,但总是认真听,就像刘红英也对自己好,尽管好的方式让田清元有一万个不愿意。就这样,敲碎的瓷花瓶很快又被黏好,那些碎片之间的裂痕甚至还发展成了瓷器本身的纹路。田清元觉得倒是适应了,舍不得了,可刘红英收拾收拾行李明天又要回去了。下个月15号开始,又敲敲打打,一切从头再来。

不知道在桌边坐了多久,也没等到刘红英。田清元想大概她又和老乡聊了起来,忘了时间。

窗外传来了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好像就聚集在卧室窗外的那条街上。田清元从桌边站起,就在站起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心口一沉,整个胸腔里是种空荡荡的感觉。她往卧室走去,果然,外面很混乱,警车停得横七竖八,红灯蓝灯闪得耀眼,警察拉了警戒线,才把看热闹的人群隔在了外面。她看了眼手机,已经七点多了,刘红英究竟去了哪了?田清元的手有点抖,她开始往外面跑去。

秋天的夜风已经带着深深的凉意,田清元双臂环胸,走近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救护车已经走了,就剩警察还在事故现场。她耳边都是吵杂的人声,她其实什么都不想听,但还是被动地捕捉到只言片语,“横穿马路,被撞了。”“也不知道怎么样,摔到马路牙子上了,好像不轻啊。”田清元整个人有些晃动,她又往前迈了一步,想立稳脚,她踩到一个圆不溜秋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颗毛栗子。还有第二颗、第三颗、无数颗,都孤单地躺在警戒线里。

一片混乱和嘈杂之中,田清元抽身而退。她像一颗失去引力的行星,在离中心那颗始终牵引她的恒星越来越远。她在上楼梯的时候想了很多事情,刘红英是谁?她在哪?我和她究竟有多不对路子?我是不是曾讨厌过她?可当田清元想到,那个能承受她缺点和坏脾气的人,那个能跟她吵又跟她和好的人,说不定没了,她像一脚踩在了棉花糖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哭了。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很着急,是有人在小跑。田清元抬起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门牙龇在外面的小老太太,远远地,她朝着自己喊,“二妞,你咋的喽?”顾不上眼泪和鼻涕,田清元一把爬了起来,迎着她去,“妈,你可算回来了。”田清元把那个小老太太抱在怀里,她又想到她一岁时跌倒的场景,她感觉肚子那儿暖暖的,低头一看,是包桂花糖炒栗子,空气里弥散着桂花香。

-完-

©️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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