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枸杞

大爷家的残存的门牌,物转人非。

我家出门向左转,就是一个路口,紧挨着一条笔直的南北马路。

在马路的左侧,守着马路边,有一户人家。走过一座跨越排水沟的原木色的小木桥,就是面朝西的带着坡形屋顶的黑漆木门,大门两侧是郁郁葱葱的丁香树,木栅栏包围的庭院里,是花园一样的菜园。守着菜园矮木门的是一丛一丛怒放的芍药、月季和菊科小花,间或栽种着几丛矮小灌木,红绿相间,姹紫嫣红。菜园中靠近庭院的地方,一棵粗大的山丁树嫁接的海棠果树,亭亭如华盖,好多晨飞的鸟儿都把这儿当成天堂,每天早上莺歌燕舞的,很是热闹。

这情形,总是让我想起杜甫的诗中所描写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小院的主人,是一对慈祥的夫妇,孩子们都管他们叫大爷大奶。

大爷姓孙,个头不高,面色红润,满头白发,圆圆的鼻子头下是一撇鲁迅式的小胡子,修剪的整齐,也是白白的。大爷为人亲和,从不发脾气,不笑不说话,站着聊天的时候,常常是背着手,微微地摇摆着身体,笑容满面地谈论着生活琐事,好像日本漫画里的博士爷爷。孙大爷夫妇整天穿的干干净净,屋里屋外都侍弄的一尘不染。

大奶一般都是守在屋里,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没事就盘腿坐在炕头上,笑眯眯的看着一屋子的小朋友。大爷是水利局退休的设计师,上班时的工作就是测量桥梁和勾画桥梁,这和他爱好画画的个性正好吻合,退休之后,就在家里画画、种菜、养花、喂鸟和义务教左邻右舍的小朋友们画画和练书法。

老两口有两个女儿,都早已嫁人,只剩他俩在家,因此两位老人最喜欢孩子们来家里玩儿,图个热闹,每次都是预备了好吃的点心和糖果招待他们,孩子们也乐意到这里来,和两位老人都很亲近,有时候也帮他们做些简单的体力活儿。

我和孙大爷,可以说是忘年交。

我那会儿正在学美术,老人就特别希望收我为徒,把他那一手玻璃画手艺传授给我,而我,因为自恃科班出身,有点瞧不上这些民间的艺术,因此从未表示要学习这门手艺。孙大爷很通人情,知道我不愿,只是侧面跟我母亲提过一次,之后就再也就没有说。

但我们并不因为这个而疏远,相反,没事儿我就去他那里串门,或者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孙大爷在门口背着手站着,他老远看到我就会招手,叫我去他家里坐坐,因此我也是他家的常客,不过,我和那些还在上小学的孩子们相比,实在是太大了点,而且我和大爷交谈的也多是时事,艺术上面的交流虽然也有,但比较少。大爷常常画完一副玻璃画,就很得意的让我给点评,我当然全拣好听的说,大爷更加满意,将这些作品郑重的摆放到围着屋子一周的柜子、桌子和墙壁上。 当然,很多时候,我的赞美并不是违心的,现在回想起来,大爷的作品还是有些可取的地方,尽管被我们科班出身的人瞧不上眼的“匠气”在所有的作品里都存在。

大爷除了喜欢种花,也喜欢种植药材,在菜园四周的木板栅栏上,他就种满了气包子(赤瓟,一种瓜类中药,利尿)和枸杞子。尤其是枸杞子,小小的细细的绿叶中,数不清的红红的枸杞子果实亮亮的、鼓鼓的,远远望去,像一只只小红灯泡,十分可爱。 大爷注重养生,做饭的时候,经常放一把枸杞子在米饭里,也劝我们这样做,送给我们一把一把的干的枸杞子,说常吃养生,并且拿自己红润的脸做凭证。我们当然认同,但没有他那份毅力,常常顾不上吃这东西,渐渐的也就淡忘了。

大爷平时爱散步,偶尔也去远足。

有一年深秋,我去他家,大爷跟我说,周末有事吗?没事的话,咱们一起去古城看看?

听到古城,我心里怦然一动。

我好古,尤其是本地的历史,总有兴趣去探索。古城早就听说过,那是一座八百余年的故城遗址,是金朝遗留下来的一座曾经管辖着大半个东北并且延伸到今天俄罗斯近东的行政和军事中心,我早就心仪已久,但苦于无人带路,从未去过。

这次老人说要去那里远足,我当然欣然应允,回家和父母知会一声,收拾好行囊。

到了周末,我们俩各自带好了水和食品,骑着自行车就上路了。

就像所有的深秋一样,那一年的深秋景色同样苍劲萧瑟。

我们骑车行走在参天的白杨树分立的马路上,路上黄叶纷纷飘落,路的尽头,是阳光倾泻下的密林深处,我感觉我们好像正在驶向遥远而神秘的大金王朝。

骑车行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路过了好几个村庄,还在地里忙碌的农民成了我这幅秋游图里的点缀。高天白云,草色黄枯,我老是恍惚行走在中国文人山水画里。

就在我还走神的时候,前方已经出现了一座土城。

绝无我想象中的巍峨雄壮,只是一座高约六米的土城墙围起来的椭圆形的遗址,但是很大。土城墙已经看不出城墙的样子,只是蜿蜒的一条土堆而已,那上面长满了荒草,两座标识着文物保护级别的石碑孤零零的掩映在过膝的墙下的荒草丛中。

我有点小小的失望,大爷笑呵呵的对我说:“古城嘛,就是这样的,这么长的时间,没剩什么了。”

我们爬上了城墙的顶端,宽可四人并行的墙头,中间是一条窄窄的小路。站在城墙上向墙内望,是一块块平整的耕地,面积非常宽广。大爷说,过去这里有两个村子,后来古城遗址被国家定为保护文物的时候,这些村子都搬迁出去了。据说每到刮风下雨的时候,人们老是听到金戈铁马的声音,传说罢了。不过,村里人在耕地的时候,总能翻出箭头、瓦片和古钱什么的小东西,这倒是真的。

我们在城墙上到处走走,我学学古人,抒发了一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怀古之情,看着南门遗址,想象了下当年浩浩荡荡的铁铠军士披星戴月顶霜挂雪的进出在我脚下的这个缺口,时空一下缩短了。

吃完了带来的食物,稍做休息,我坐在城墙上发呆,手里拨弄着翻拣到的小陶片。孙大爷站起来,从随身带着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口袋来,然后从里面抓出什么来,一边走一边沿着城墙两侧一把一把的扬洒。

我问是什么,大爷说,是枸杞。

扬它做什么?

大爷笑了,回头对我说:“我们一会就走啦,把这些枸杞子洒在这儿,来年就会长出好多,谁需要谁来摘果子。我们以后就是来不了了,这儿也有我们的东西,留个念性儿。”

那一年,他身体很健康,面色红润,仿佛有不老仙丹。

他把仙丹留给了古城。

过了几年,我离开了家乡,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要去看他。

岁月催人,花草依旧,菜园如常,庭院依然温馨,但是大爷大奶毕竟还是老了,不过庆幸的是,他们俩人还是那么乐观,还是那样的关心人。

每次我去,总是要问我在外面工作如何,生活如何,叮嘱我一定要努力做事好好做人。在他们眼里,我是他们认识的孩子中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有前途的一个,所以,他们特别希望我比其他人都强。

某一年的春节,我回家过年。那时候我们早已经搬家到别的街道了,和大爷大奶离的很远。当我问到大爷大奶的近况时,母亲神色黯然,叹口气,说:“你这次回来了,去看看你大爷吧,他今年得脑血栓了,多干净利索的一个人,整天只能在炕上。你大奶身体不好,还得照顾他。”

我听了很讶然,没想到这样的变故。

第二天我买了礼品,和母亲打车到大爷家去探望。

黑漆大门依旧,一切如昨,但却透着一股凄凉和冷落。

悄悄的推开门,迈步走进熟悉的屋子,听到里屋有人问,“谁呀?”是大奶的声音。

里屋门打开的时候,我眼前的景象让我心中一酸。

屋子凌乱,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病人的味道。在炕梢,被子被堆成一个小山,曾经满面红润的大爷委身在那儿,披着棉衣,靠在被垛旁。他面色暗黄,一双昏花的眼睛微睁,一嘴的口水打湿了前胸,唇上的胡须也参差不齐的向外呲着。

炕上一片狼藉,地上的桌子和柜子的上面东西散乱,瓶瓶罐罐的药品堆塞其间。那些曾经是大爷引以为傲的玻璃画虽然还是原来的位置上挂着,却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一根粗大的布条拧成的绳子用钉子固定在墙上,穿过家具延伸到炕梢,放在大爷的手边。

看到我们母子到来,大奶很高兴,连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迭的让坐,又很抱歉的说家里乱了,实在是收拾不过来:“你大爷动不了,我身体不好,腰疼,照顾他都费劲,做口饭都难,哪有精神头收拾屋子?”

我忙坐到大爷身边,探身握住他的手,一双手软绵无力,早没有了之前的温暖。

大爷费力的睁开眼,努力的打量我半天,终于认出了我,眼里有了光亮,然后,定定的盯着我看,牢牢的抓住我的手,口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继而呜呜的哭了起来。

大奶在旁边叹息一声,说:“就这样,一来人,老头儿就哭。”

大爷呜呜的哭声让我心里很难受,我忙连声安慰,说些连我都不信的安慰话。

母亲和大奶聊起了大爷的病情,娘俩高一声低一声的感叹。

大奶指了指那根大绳子,说:“人老啦,什么都干不了,身子也没劲了,老头儿动不了,我一个人弄不动他,我就叫人绑了这根大绳子,他想要坐起来,我就让他抓着绳子拽,我在后面推。”又说,老头儿完整的话都说不了啦,着急的时候还能说几个单词,经常抓着大奶,嘴里妈、妈的叫着。“听着难受啊!”大奶眼泪落了下来。

我环顾了下四周,很容易的想象出两个相依为命的老人,在这间屋子里的艰难。

要告别的时候,我照例握着大爷的手,叮嘱他安心休养,劝慰他不久就会好起来,然后起身告辞。

早已躺下的大爷突然费力的抬起头来,用一只手使劲的指向屋地上的柜子,嘴里呜呜的不知道说什么。

我和母亲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大奶问了几句,然后说:“老头儿要给你拿张画儿。”

我知道那些画儿是大爷的命根子,轻易是不送人的。

大奶从柜子里拿出厚厚的一卷画儿,是大爷早年画在纸上的风景,风格和玻璃画一样,色彩还是那么鲜艳。

“孩子,你挑几张吧”,大奶让我来选。

我选了几张,郑重的卷好,对大爷连说谢谢。

就在我们迈出里屋门槛的那一霎那,里屋炕上传来大爷呜呜的痛哭声。

我几乎是逃着离开这里。

那一年的春节,我的内心总有一丝黯淡。

回到北京,又恢复到忙碌的生活状态里,过了几个月打电话到家里,问到大爷的近况时,母亲轻轻的告诉我,大爷在上个月去世了。

我后来再回去的时候,特意到大爷的房子那看看。人去屋空,大门紧闭,丁香凋零,一幅破败的景象。听母亲说大奶被女儿接走了,房子也卖给了建筑公司,据说这里要被占,将来要盖楼房。

别了,大爷,你曾经有着生意盎然的小院,伴着你一起走到我的记忆深处了。

我望着那座摇摇欲坠的黑漆大门,仿佛看到满面红光的大爷,笑盈盈的背着手,身体微微摇晃着对我说起那个让我记忆深刻的谜语:早上骑马,中午骑牛,晚上骑葫芦头。

大爷笑眯眯的问我:“你知道这讲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既不知道一天之内这些变化的奥秘,又不知道什么东西是葫芦头。

大爷说:“这就是说,人啊,这一生,年轻的时候,就像骑马一样,匆匆过去,到了中年,就开始慢腾腾的熬日子,等人一到晚年,就像骑着葫芦一样,叽里咕噜的就滚下山了。”

这是斯芬克斯式的关于比喻人生旅程的谜语。

原来,不管人如何的风光骑马,如何的紧赶慢牛,到了临近生命终点的时候,都会阻挡不住生命消逝的步伐,翻滚着进入另一个旅程,什么都留不下,能够留下的,就像那风中的枸杞子,摇摇摆摆,将希望传承下去。

古城墙两侧,大爷亲手扬洒的枸杞子,这么多年了,现在大概都已经很茁壮了吧?当秋风摇曳着那些挂着火红果实的枝条时,风中是否也有大爷的微笑?

愿他在天国安息。

                  刘翁余

          散文集《单程票·时光机》

              2009年10月初稿

                2018年9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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