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真的要去找他吗?”李清照手里拿着一杯酒,背对着玉父站在窗前。
“是,师傅,他说过,等他安顿好就接我过去的。他一定是太忙了。”韩玉父跪在师傅面前,低着头,声音呜咽着。就算到天涯海角,她也一定要去找他。她不敢抬头看师傅,师傅曾寄予她那么多的期望,她知道,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远。
想起林子建,玉父的心暖暖的。烛光下,那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安静地坐在桌边,俊削如玉的脸上目光灼灼,嘴角的笑纹,带着风流自赏的轻薄。那是她的心她的念她的唯一啊。成婚才一年,子建便要回家乡福建奔他的前程,她没有理由反对,玉父倾其所有,凑齐了他的路费,执手相望泪眼,一别竟是无期。
玉父终于等不及了,她那么坚决,那么义无所顾。夜色清凉如水,李清照的心,再难平静。
窗外,冷风吹过,李清照打了个寒颤,原来,杭州的深秋,树影斑驳,有离愁,也有别绪,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相思。
李清照的心被塞得满满的,一边是无奈,一边是不舍。他知道,林子健一去便杳无音信,绝非有事耽搁,而是……她不愿意把自己的担心告诉徒弟,这太残酷了。虽说嫁作他人妇,最恐故人着新妆。男人的承诺,易逝于江河,易湮于流云。
可怜的孩子。她知道,既然玉父心意已决,劝也无用。不如送上祝福,送她启程吧。
易安转身走进内室,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包裹,往王父的怀里一推,关切地说:“去吧,孩子,从此前途漫漫,你要多加保重。”
韩玉父站起身,含着泪,一步一步走出房间,走出小院,消失在街边的转角处。
赵明诚死了,带走了她的心,玉父走了,她的心又一次被撕成了碎片。“云中谁寄锦书来,燕子回时,月满西楼。”从此身边再没有亲人,那颗孤寂的灵魂,该安放何处。她不知。原来,才情真的是多余啊。纵然学富五车,词动京华,到头来也只落得个情无所依,学无所用。
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地月光的清辉,冷风卷着落叶,在门前盘旋。她觉得自己像一片飘落的枯叶,正在慢慢地失去活力。“”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等到风尘香花尽,等到风清月明时,她像一叶孤舟,千帆过后, 一息尚存。在无助的人生中怀想,在无望的岁月里飘摇。浮花浪蕊的人生,咋说丢就丢了呢?
几年以后,她听说,玉父终究没有找到子健。她辗转南北,找得好辛苦,心灰意冷的时候,她在旅店的墙壁上留诗,希望他的子建能够看见,“南行逾万山,复入武阳路。黎明与鸡兴,理发漠口铺。旴江在何所,极目烟水暮。生平良自珍,羞为浪子妇。知君非秋胡,强颜且西去。”当邻家小童抄录好的这首诗,送给李清照的时候,她失神地靠着窗边,任眼泪无声的流下。
想徒弟玉父,当年是何等华容婀娜,气若幽兰,正是怀春的年龄,巧逢太学生林子建来访。一个郎君有情,一个妾身有意。天作之合,非你莫属。那时的她,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她看着她的青春在等待与奔波里凋零,看着她离开南宋词人的队伍越来越远,她想出声,却被现实扼住了喉咙,她想留住她,看着寥落的庭院,也只能一声叹息。她知道,世事多舛,人情冷暖,经历了婚变,经历了牢狱,她已不再是那个风华正茂,享誉朝野的女词人。她已经没有能力管这些事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孙姓后生,带着他十岁的女儿来拜访她。小姑娘一进屋便奔向书案,蹦蹦跳跳的样子像极了她的王父。
她精神恍惚,奔过去把孙家丫头揽在怀里。莫非,她的玉父又回来了。
李清照喃喃地说,我愿收你为徒,将平生所学相授,可否?不想,这孩子脱口说道:“才藻非女子事也。”
怎么会这样?李清照受到当头一棒,倒抽一口凉气,她一阵晕眩,跌落在无边无际的深渊里,可怕的孤独重新向她袭来。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读懂她的心。她乃一代词宗,太学博士千金,宰相之媳,金石专家之妻,才华超人,富贵优雅。熟料人生轮回,风光不再,唯余碧空孤月亲见她的辗转,冷山瘦水亲聆她的幽叹。她茫然地行走在杭州深秋的落叶黄花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菊花犹在,人面已非,人情还不如花期长久。昨夜雨疏风骤,又一次打乱了她那脆弱的心灵,多少事欲说还休。
唯有一轮素月,唯有一叶孤舟,衬着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在历史的长河里漂流。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怎一个“痛”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