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秋天,北平。
当新来的国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时,阳光刚好透过窗格子洒进来。刚瞌睡醒的我看了眼黑板,心里想:嗯,这老师字真不错,有点像在家经常临摹的那位大家,又多了分行云流水的感觉。还记得他的自我介绍,完事后在黑板上复写下王勃的一首诗。这么多年过去了,诗名和内容都没能记住,唯独记得的是其中的两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张先生开口了:何谓知己?知己是知情、知意、知心。你们以后与人交往看的就是这个,可记住了。我是真的记住了,以至于在历尽世事沧桑无常的多年后,每每忆起这段,仿佛当年先生脸上的音容笑貌都还刻在脑子里,清晰如昨。
第二天上课,先生穿了一身水蓝色青布褂子,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金丝边眼镜,两片圆圆的镜片后是那双透澈明亮的眼睛,一手夹着本国文课本,一手协着顶帽子就那样走了进来。站在讲堂上,当他的眼光刚好扫过我时,我的身体分明不自在地动了一下。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好像能一眼把你看透了一样,所以眼睛很自然地就往旁边瞥了一下。过后很快先生便依旧风轻云淡的样子翻到今天要上的课本内容,而我那节课却再无心思。院子里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风一吹,惊了一地。我时不时望望窗外,好像看到树枝上停了只鸟,叫不上名,一直在那嘶喑着,我想透过它的羽毛和声音,望到天上,看看有没有地上一样的银杏叶子。笔在纸上胡乱画写,具体是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这节课是上不成了,只盼着赶紧铃响。
因着自己的作文水平还不错,先生慢慢注意到了我,课上有时也会主动提我问。从此国文课添了生机,和先生的往来也渐渐多了起来。课下也会一起讨论某本书如何如何,那篇文章风格实在迥异等等。会细心指导我的国文,很快我的国文水平便有了很大提高,只是呆一起的时候我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内里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
日子一晃而过,那些银杏树叶都落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那只鸟也再没有来过。很快,雪便下了起来。北平的冬天是很冷的,大街小巷的雪厚厚停了一层,行人也少了起来。叫卖馄饨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嘴里喊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喂,现做的嘞,包您吃完心热騰呢哟。担子一头是事先包好的馄饨和几张小凳子,另一头是底下冒着炉火的锅子和一应配料。因为先生要去祥林铺子买些应时用品,便与刚下学的我一道顺路同行。见着挑馄饨的,先生低头问我:饿不饿,要不要来一碗?我赶忙摇摇头。先生又问:真的?这回我犹豫了,其实我的肚子是空的,因为母亲事忙今天并没有为我准备午饭,所以中午我便在教室看了一中午书,然后睡了一觉算是抵抗胃的叫嚣。先生看我窘迫的样子大概也猜到了一二,也不说什么,就笑着喊住走路的小贩,要了两碗馄饨。小贩应道:好嘞,您请好哈。随即动作麻利地停下担子,取出两条小板凳给我们坐,然后将馄饨下入有着水的锅中,拿碗,调料。辣根,虾子干,香油,味精,少许盐巴,酱油,陈醋,葱花,动作一气呵成,像看幅画的我不谙甚事,却乐在其中。很快,两碗馄饨就端了上来。我和先生就那样坐在路边,在积满雪的北平,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路人不时望我们一眼,大概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就着碗馄饨也能笑的如此开心。我们就那样坐着,天气虽寒冷,却觉得还是有点暖。
池塘里的冰开始化了的时候,先生并没有调走,而是继续教我们。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有点杂陈,但还是欣喜的,起码国文课还是会有点意思。新开学的时候,先生为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算是之前新年的礼物吧。轮到我上台接礼物的时候,先生递给我一支钢笔,黑亮的笔身,锃亮的笔帽笔尖,特别精致的样子。先生对我说:“知你喜欢写作,看到这个的时候就想到这个刚好适合你。”我规矩地接下,心里却开了花,原来先生还记得我。之后的时间日复一日,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每日上课,先生手执粉笔写下今日版书内容,我们认真听课,依然在课下讨论,只是我也学会了在课上主动回答问题。
一日,先生对我们说他要回苏州老家了,因为家里父亲病重,他需立即回去,可能是最后一面了。我们都被这个消息惊得不行,课堂一下乱了起来,还有的同学竟呜咽了起来,说是舍不得教了我们这么久国文的先生。气氛顿时充满了离别,变得压抑起来。是啊,我们多喜欢先生教的国文啊!自他以后,我再也没有碰到过如此喜欢的国文老师了。可先生终归还是走了,临行前,我们全班同学都去车站送他,大家互相说着不舍的话,对着老师说一路顺风多多保重,希望他能赶快回来继续教我们之类的话。我被挤在人群里,默默地不说话,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上车的那一刻,我终于鼓起勇气上前塞给了先生一封我早就写好的信,对他挥了挥手,祝他一路顺风。是的,一路顺风。
我知道先生大概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后来我辗转打听到他的地址,试着写信给他,却始终都没有收到答复。我想,那么动荡不安的年代,时局也不稳当,一封跨越山水的信变得下落不明实在是太正常的了。就这样,我与先生从此失了联系。那封我最初塞给他的信上只写着一行字:与先生相识,此生已足矣。
再听到先生的消息已是多年后,从他人口中得知他回老家后不久,父亲便过世了。之后在当地一所小学执教,几年后好像娶了位当地女子。又听说那位女子总与先生有些意见不和,因为脾气处事等等合不到一块去,后来还是分开了。据说,先生后来没有再娶,一直一个人就那么过着。
这时的我已不是那个课上可以漫不经心盯着叶子发呆的女孩了。经了战火,多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心态渐趋老成起来,历经世事,也早已习惯了离别。
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听过有关先生的消息了,不知先生身在何处,可还安好。不知先生可还记得那个和他坐在北平冬天的巷子边一起呼呼吃一碗馄饨的我。
只是我还是依然记得先生当初一身青布褂子背过身认真写字的样子。恍若隔世。
那支钢笔虽然早已进不了墨水,我却仍然一直留在身边。
我也还记得那年秋天的北平,地上落满银杏树叶的样子。此去经年,我再也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