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俄国当赌徒——18岁,莫斯科的冬夜

一副退役运动员的身材裹在黑色刺绣棉T恤里,寒暄里透着寡欢,“叫我落落吧”,他说。落落摘下斜挎的绿色绒布小包,把香烟和打火机摆在桌子上。

——“那我们开始吧?“

落落抓起桌上的烟和火机说,我先出去抽根烟。

18岁,莫斯科的冬夜

落落经历过三年的摔跤运动员训练。那是中学毕业后在专业体校的三年。之后,曾在俄罗斯留过学的父亲给他安排了一条出国之路。那是2006年。本科留学俄罗斯的,多是像他一样,经济尚可,又挤不过高考独木桥的独子家庭。

刚坐上飞机的落落满是兴奋,像任何一个刚离开家的年轻人一样,满怀着对新世界的憧憬和渴望。飞机离开故土一小时不到,未知的不安就席卷而来。语言不通,看不懂菜单,也无法表达他的需求,他只能照猫画虎地模仿其他乘客的吃法。一口纯的奶酪,一杯像番茄酱冲出来的果汁,巨大的反差令他产生生理上的强烈不适,剩余的时间他几乎处于僵死状。

九小时后,颠簸的俄航终于抖抖索索地落了地。落落不会填入关申请表。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还要填表这回事。所幸前面排了了一个中国人,他就照着他的填空位置依旧连蒙带猜地照猫画虎。父亲已经给他准备好一张写着俄文的纸条,司机把他带到校园。母亲的朋友的女儿在邻校读博,过来接待了他,帮他办好了入学手续。

学校宿舍远在校园外,入住的都是中国留学生,一间四人间,并排的两张上下铺只有一臂之宽。没有食堂,需要自己做饭。吃喝拉撒睡都在同一间屋子里。半米宽的小书桌承担着学习、用餐、储物的功能,锅碗瓢盆洗漱用具都堆积在桌下。整个屋子里只有一盏灯,灯光昏暗。后来这盏灯也坏了,他跑去找房管反映情况,语言尚未能表达自如,只能连比带划地指给房管看那坏掉的灯。高鼻子的雅利安房管告诉他:什么时候俄语说利落了,什么时候再解决这灯坏的问题。

室友开始变得不正常。一开始他感觉他们在背后议论他。他在厕所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往厕所门上尿。有一天,上铺的同学突然跳下来,脱下裤子对他露出菊花。他觉得他们在对他指指点点,跟他们正常无法交流。体校三年与世隔绝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训练,他并不了解为人相处之道,他觉得一定是因为他比他们年纪都小,所以没办法和他们混成一拨。

课业繁重。周一到周六课都排满了。每日的辗转奔波已让他感到精疲力竭,到了休息日,他唯一想做的是睡一觉,反正醒了也无处可去。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在楼下徘徊,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看着莫斯科灰暗如霾的天空,以及划破那天空的电线,往来的行人,乞食的鸽子。“你知道乌鸦、鸽子和麻雀,那种鸟最漂亮吗?”落落突然抬头问我。那一瞬间我想起李寻欢问阿飞,“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阿飞道:十七朵。”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我的心也沉落了。我没数过梅花,但我也曾在杂草肆掠的园圃前伫立良久,好像那硕果仅存的花苞是修行者用来观想入定的火苗。我了解那寂寞得多刻骨铭心,才导致多年以后,还记得自己观察过哪种鸟最漂亮。

除此之外,他还要安排自己的饮食。一天他抱着食品从市场中走出来,两分钟后身后发生了爆炸。事件发生前,谁也没想到恐惧袭击就在身边。气浪冲得他趔趄得几乎要扑倒在地。回头看爆炸中重伤的人,压在废墟里,脸上、衣服上全是黑色,艰难而惨烈地呕出胸腔中的血泡。他感到恶心,生命的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唯一的慰藉是每周四周六,电视上有成人频道节目。理工大学鲜有女生,一整年没有机会跟除母亲以外的异性讲话。落落买了台电视对着床头,到了成人频道时间,各怀鬼胎的室友们却心照不宣地坐到他床头一同观赏。“有情节的那种,”落落说。

18岁生日那天早上,他接到母亲电话。母亲说给他写了一封电子邮件,请他查看一下。到了下午,又收到父亲电话说,你母亲给你写了封电子邮件,我看了挺好的。你去看看吧。满怀希望的落落借了同学的电脑上网打开了邮件。那是一封格式完美,语气正式的公函,通知他:“你今天已满18岁,是成人了,今后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落落突然感到无比的冰冷,冰冷得令人愤怒。那天他下馆子给自己点了一顿大餐,喝了个烂醉。莫斯科阴沉、湿冷又漫长的冬天,高耸入云却昏暗简陋的路灯下,一个孤单的影子在黑乎乎的雪泥里游荡,像一个不真实的幽灵。他感到死的召唤,感到被世界遗忘的绝望,止不住痛哭,泪痕凝在他脸上。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哭过,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那么绝望,也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如此深刻了。

堕落,赌场的醉生梦死

第二年,落落转学去了另一所学校。学校在弗拉基米尔,整所学校只有七个中国人。终究是物以稀为贵,落落终于享受到留学生应用的待遇——有了独住单间的宿舍,油画般美丽的校园。好景不长,一年后,该学校的中国留学生突然猛增到两百人。留学第一年的经历引发落落对中国同学的反感,但这并不妨碍头脑灵光的他在同胞身上嗅到商机。向留学新生提供手续代办、接站等服务,从莫斯科的中国街进货,包下一个宿舍空房做仓储倒卖日用品,落落的业务做得风生水起,跟着华人留学潮身上狠赚了一笔。

2008年,北京奥运导致国际票价高昂,他决定不回家。那年孤单的冬天,落落和好基友误打误撞进入一家赌场。他只记得净是从没见过的戏码,他们稀里糊涂地押了钱,又稀里糊涂地赢了钱,换完筹码抱着钱就跑,生怕庄家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派打手拦截他们。平生第一次赢钱的兴奋没过去多久,很快无聊乏味又席卷而来。接下来,从十卢布一注,到两百美元一把,赢了钱就请同学吃吃喝喝,狎妓,抽雪茄,睡顶级套房,挥霍一空;输光了就靠同学接济给口饭吃。“一切都要最好的,享受最顶级的,”落落说。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恶臭”。那不是一种可闻见的身体的气味,而是灵魂的恶臭。那情景大概就像道利格雷见到自己藏起来的可怖肖像吧?道利选择了精神分裂之路一条道走到黑,所幸的是落落的良知把他拉了回来。浪子回头到底是怎样产生的,古往今来一向描述寥寥,然后剧情直接跳转到悬崖勒马力挽狂澜。但我宁愿相信这个变化已经酝酿了很久,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发生。毕竟,但凡有些心智的人都会发现,灵魂没有了持续的滋养,再多的情绪波动体验也很难持久,更何况靠概率和运气的机械性重复,达到收益边际递减的临界值不会很久。不管怎样,落落总算悬崖勒马。力挽狂澜却是有些力不从心了,落落退学,离开了俄罗斯。走的时候看了一眼在这片留下青春印记的异土,没有一丝留恋。

北与南,武夷山找寻自己

回国的落落并不急于工作,也不想知道,只想随着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说他喜欢咖啡馆的感觉,站在吧台里往外看的感觉一定很好。但他一定更喜欢中国茶,去武夷山旅游,然后干脆就住下来了,一住就是三年。“到处喝茶,天天喝,从早喝到晚。”哪儿特产什么好茶,哪家制茶功夫了得,落落摸了个门儿清。闽南人做生意的习俗,是先坐下来喝茶。喝着喝着熟稔了,生意也就成了,茶气氤氲中透着股南方湿润的雅气。外表粗犷的落落内心却是极细腻的,这份细腻加上北方人直爽的性格,再一次让他如鱼得水,在武夷山开起了自己的工作室,做茶器周边。两年前他把工作室搬到了北京,建立了自己的茶品牌,起名叫“落在”。也许是希望好茶落在对的人手里吧。

落落最后一场恋爱还是分手告终。姑娘挺着急,他自己却有些没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落落没有和前女友互删好友,后来一个哥们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落落前女友的结婚照,而这条宣誓幸福的朋友圈却独独屏蔽了落落。落落难过了一会,也没明白自己难过的是什么。

“这个故事可还满意?“落落说。

我没有说话。想起自己曾附庸风雅跟一帮自诩的茶人席间论道,可真正有故事的人才能做到淡然吧。



后记:

事实上,他大篇幅都在讲过去的痛苦,于是整个故事显得头重脚轻。但我没好意思打断他,人们愿意讲述,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想要被看见。不被看见的情感会陷入孤独,孤独久之便形成黑洞,吞噬快乐和幸福。于是空虚得又想要去渴求爱情,期望通过与他人的关系来照见自己,根本原因是我们没有能力去爱。一味地埋藏情感,又形成了更大的黑洞。但我们不需要一直坚强。接受孤独的自己,接受自己的空虚和丑恶,接受自己的不成熟和无力感,抱抱那个自己,负能量就消散了。但对于大的黑洞,永远需要一个仪式,丢弃掉人生的包袱。讲故事,就是和旧我告别的一种方式。

(成文于2017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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