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在村口老槐树下,总能看见奶奶拄着拐杖静静地发呆。奶奶最终还是没有把父亲等来,2002年的春天,她带着对父亲的思念就离开了人世。享年93岁。
一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就黯然泪下。始终不能忘记的是奶奶临终时的交代:“不要再让你父亲在外面打工,让他回来吧。”“我不要他的钱,有你姑姑和大爷呢!”“嗯!奶奶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孝顺父亲!”我生平第一次对奶奶撒了谎,因为父亲在三年前就离开了我们。
父亲是个村里的小干部,他除了带领村民挖沟开河,就只会在田间劳作。我们一家兄妹多,父亲又不会其他的营生,日子自然是清苦的。虽然我们兄妹对父亲也多有抱怨,但父亲始终没有放下他一辈子坚守的工作。就在父亲离任之时,他就离我们而去。
98年的那个暑假。我上学几年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县里的招聘工作还没有进行,只好在家里静等。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他有些头疼。我口袋里面仅剩一百多块钱,我拿给老父亲,父亲却不要。“你去参加应聘,还有车费,口渴了再买瓶水喝,你留着吧。”父亲就拿着仅有30多块钱,到乡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父亲拿给我看,我仅能从那歪歪扭扭的检查报告中,估计父亲的心脏不好,医生的诊断书中是房颤。父亲买了几个药片就回来了。不知是父亲故意隐瞒了病情,还是医生缺少经验。
后来我从医学书上得知房颤是脑血管疾病的前兆。现在想来,我手中拿了一百多块钱就可以救下父亲的命。而我却没有坚持把这些钱给了父亲,这是我一生挥之不去的痛。无法想象在那个八一建军节的夜晚,父亲是忍着怎样的痛苦与我聊到半夜。聊到我工作后怎样为人处事?怎样用自己的善良对待孩子?“堂堂正正做人,本本分分做事”。我知道父亲用他一辈子坚持的信念来教育我。
不觉间,我们的闲谈已经过了半夜。我实在熬不住了。就对父亲说,“休息吧”,“咱家的老母猪,今天可能要生仔”。“今天我看到它衔草了,你先休息吧”。把老母猪照顾好,多成活几个仔。你工作了还要用钱?另外也该给你奶奶再添身新衣服了。就这样父亲一个人去了猪圈旁的墙角边。等母亲去接替父亲时,父亲已经倒在了墙角边。
我和哥哥把父亲用平板车拉到了那个让我满怀希望的医院。可这一切注定都晚了。医生把我哥叫了出去。父亲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艰难的伸出他的手,扯了扯我的衣角。父亲想说些话,声音极其微弱,我只好把耳朵放在父亲嘴边。 隐隐约约的听到,“你——奶——奶,不——要——知道”!我知道父亲就要离开我了。我不知如何表达我内心的痛苦,就一头撞到病房的墙上。无力回天的悲痛,真真切切!我从他离世时留恋这人世的眼神当中,明白他所留恋也许是我这个小儿子还没有成家立业,还有那90岁的老母亲。当所有的悲痛之后,我们能做的也只有把奶奶先送到姑姑家。因为我们一家人再也承受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 奶奶去姑姑家,没两个星期就吵着回来了。奶奶想看到的儿子并没有在他面前出现,我们只好说爸爸退休后,去外地打工了。因为家境的困难,奶奶暂时是相信了的。就这样我放弃了去县城的工作,在我们附近的中学做了一位乡村老师,方便照顾为了撑起一个家而辛勤劳作的母亲和那年迈体衰的奶奶。
可是年关,父亲是不能回来的。我们只好把这个谎言继续编下去,爸爸在工地忙,今年就不回家过年了。当时,我不能体会这个谎言在奶奶心目中可信度,我只知道奶奶一脸凄然。
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她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 她出生在清朝末年,经历了民国,抗曰战争,新中国的成立。可以说她的经历就是一个中华民族的不屈的历史。她给八路军做过馒头,参加过新中国的土地运动。在她的支持下父亲做一个中国最小的没有品级的村干部。可她唯一没有放下的是她的小脚,还有她的一群儿女们。奶奶一辈子是你养了五个子女。从我记事起,奶奶总给我讲述那个老槐树的故事。是那棵老槐树养育了我们一家人。三年自然灾害,父亲饿得全身浮肿,树上的槐花和槐叶都吃完了。奶奶好哭着去扒槐树皮,然后回来捣碎和上仅存的几两红薯面救父亲,就这样父亲存活了下来。奶奶每每讲到这时总是泪流满面。以至等我能爬上那棵槐树,帮奶奶摘槐花,准备为我们做槐花饼子的时候,从不让我去折断槐枝。每逢中秋和年关,奶奶总会颠着小脚,拿着香烛,焚上一炷香,磕上三个头,并念念有词。唯一可笑的是还要求我跟着一起跪拜,说是为了祈福。现在我终于懂了奶奶。
晚年,奶奶有点迂,说话做事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可得知“父亲打工”后。奶奶平静了许多,总是不说话。每当我下班后,她总是在念叨。“你父亲啥时候能回来”?我害怕看到让奶奶知道事情真相后的痛苦!只好说,“父亲刚给我来过信,他在那边好好的”。那些时农村家庭是没有电话的。放到现在,恐怕这谎言是难以继续。
时间长了,奶奶不再问我父亲啥时候回来。只是吃上两口饭,就放下碗筷,拄着拐杖,用她的小脚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静静地张望。
奶奶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来。可始终没有人能阻挡住奶奶去村口的脚步,奶奶在她最后的生命历程中,为了那“打工的儿子”站成了永恒。她用一生的守望,演绎着一个乡村女人最淳朴,最令人心酸的传奇!
15年,多么漫长的等待!后来我离开了老家去外地工作, 离开那个让我伤感的老槐树。但是每次带着儿子回家,我总要在村口的那个老槐树下驻足。轻轻的抚摸着她苍老而斑驳的树干,咀嚼着一片涩涩的树叶,向儿子讲述一个儿子、父亲、奶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