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会
我母亲在世时,我爱黏着她。她带着我到邻居家串门,她聊天,我在旁边玩。有时候很晚了,我钻到她怀里,“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问。“一会就回去”,她说,我就再等。一会,我又问,她又说“一会”。
唉!为什么大人的“一会”这么长!
(二)回来得早
上了幼儿园,幼儿园没有什么不好,可最后一节课总有小朋友逃课,他们逃课会干什么?好想知道啊!终于有一天我鼓了勇气,也溜了出来!
万一老师找不到我怎么办?我远远地躲在土台子后面,看老师是否会出来找我。等了好一会,也看不到老师有任何异动,一起逃课的小朋友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唉!我还是回家吧!
妈妈和街坊坐在家门口纳鞋底,我大摇大摆往家走。“你放学了吗?”妈妈问,我说是。“你今天放学得好早。”妈妈说。
咦?妈妈怎么知道我回来得早了!她不可能知道我逃课了的呀!真奇怪。隐隐又有点开心,我回来得早,妈妈注意到了。
(三)疫苗
小学的时候,学校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打防疫针,在教室里排着队,一个接一个打针。推起袖子露出大臂,小小的针头一扎,一会就结束了。
站在队伍里我觉得很讨厌,讨厌陌生的人碰我。后来老师让我们给没来的同学带话,可以下午自己去诊所打。我如蒙大赦,赶紧告诉老师,妈妈会陪我去诊所打。
妈妈当然会陪我去,路上她有点责怪我,“为什么不在学校一起打呢?”我扯着她的袖子,不说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在学校打针,我只想让她陪着我打。
妈妈叹了口气,说,“这一次妈妈陪着你去打针,如果妈妈以后不在了,怎么办?”
不在了?怎么会不在了呢?你难道不能一直陪着我吗?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说。
(四)她走了
妈妈生病了,很厉害的病,从城里回来以后,就躺在床上了——在东厢房的门口,为她临时架的床,床头竖着吊水的杆子。她越来越瘦,我也很少看到她了——家里来了许多亲戚,总有人围在她的床头,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好像不欢迎我进去看她,总是把我支出来。
有一次我进去看到了她,她已经变了样子,面皮皱皱地裹在骨头上,眼窝又黑又深,有人告诉我妈妈看不见了。噢,她看不见了,我也不想看她,躺在那里的人根本不像我妈妈。
我就在院子里游荡,家里进进出出的人越来越多,还有木匠,在门洞里刨木头,后来拼成棺材,黑漆上了一遍又一遍。我问木匠:已经是黑色的了,为什么还要刷漆?木匠看了我一眼,好像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回过头边刷边说:这是为了让房子更好看。房子?这明明是棺材嘛!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说是房子。
房子给谁住啊?我又问。这次木匠没有回答,好像我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后来妈妈的屋里多了一张有十字架的画,因为有邻居信基督,说“信主能得救”。一直到妈妈咽气的那一刻,我们姐妹三个才被叫进屋里,围在妈妈的床头。床上的人已经完全陌生,妈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周围都是亲戚的窃窃私语,好像在等着什么。爸爸突然拉着我们跪到十字架前,磕头呼号。亲戚也劝导我们:要磕头,要哭,要喊“主救妈!主救妈!”而且要大声。我就照做,可是我不觉得伤心,也没有一滴眼泪,哭不出来。那就低着头吧,别的我都做了。磕头呼喊的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要现在喊?要主救的话,我们不是应该早点喊“主救妈”吗?
后来,终于有人来搀扶我爸起来,我也顺势起来了,但是不敢抬头。再后来就被带出了房间,当时竟然没回头再看她一眼,我完全不记得她最后的样子了。
(五)照片
后来在家里翻出她的照片,有点熟悉,又有感觉陌生,我妈妈是这个样子吗?我竟然搞不清楚。我在记忆里翻找,希望可以找出她的影像来,却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子,原来我已经忘掉了她的样子。
现在,她的照片就挂在东厢房正对着门的墙上,一进去就看得到,我看着依然发愣:我母亲是这个样子吗?几分熟悉,几分陌生。
现在我的记忆里的样子,也只有这张照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