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往常一样,每周末要去看望妈妈。
妈妈大概从50岁左右就开始恐惧衰老和死亡。我知道她的妈妈(我的外婆)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就罹患癌症去世了。所以我的妈妈,她很小就没有了妈妈,造成她一辈子都没有安全感。
妈妈最早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有一天,我在单位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说她病得很厉害,让我赶快回家。我愣了一会儿,心里非常害怕,却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赶快跟领导请了假。路途上的两个小时,我泪流不止。
快进家门时,为了不让妈妈看到我哭红的眼睛,我还在家门口的小公园里待了几分钟,定了定神,等眼泪稍干才进家门。
进得门来,妈妈看起来很平静,她躺在床上望着我说:“我的舌头有点发黑,我担心自己活不长了。”我问:“你吃什么了?”她说:“没吃什么呀!哦,对了,今天上午吃了点烤馒头片,我听说焦糊的馒头片对肠胃消化有好处,就把糊的也吃了。”我心里隐隐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这件事后来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是我印象最深的第一次。从那之后,几乎每1~2年妈妈都要闹一次“病危”,我每次都会受到身心“摧残”。妈妈的这套招数在我身上屡试不爽,我也回回都信,每次都以为是最后的诀别,但每次都是虚惊一场。这样担惊受怕的过了十几年。
后来,我把妈妈从郊区接到了市里的另一套房子里,距离我家十几分钟的车程,每个周末去看她。开始情况不错,情绪很平稳。但过了四、五年,上面那种情况又开始了,她不断地拉响生命危险的警报,我一次次心惊胆颤地信以为真。
没办法,我感到她太没有安全感了,就把她住的房子卖了,在自己家的小区里买了一套二手房给妈妈住,这样我们就等于是住在一起了。她很开心,这样又过了四、五年平稳的日子。但前几年,她又开始老调重弹。
说实话,我太累了,我感到自己的能量被透支了。于是,从去年起,我开始想办法改变这种局面。具体细节就不说了,反正还挺折磨人的。总之就是我对妈妈说:我把你生命的权力交还给你自己,我不再把你的生命背在我身上了。妈妈不干,变本加厉地制造各种事端要控制我。我只采取一个策略:不离开也不回应。
这样经历了半年左右,妈妈发现她对我的控制手段失效了。这段时间,我们的关系不太平稳,因为她只要说她又得了绝症,我就不接话茬或讽刺她几句,她就开始生气抱怨。但不管怎么抱怨,妈妈竟然什么疾病也没有真正得上。
有一天,我坐在餐桌旁边,看着妈妈擦拭厨房的吊柜。看着看着,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一直到无声地抽泣。妈妈有点慌神,坐在餐桌的另一侧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没说话,就是不停地流泪,妈妈也不再说话了。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地坐着,我流着泪,妈妈看着我,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从这一刻起,我感到心里有一个坚硬的东西融化了。
今天我去看妈妈。先说了一些闲事之后,她把话题扯到了死亡。我开始想回避这个话题,后又转念一想,如果妈妈可以谈论死亡的话,是不是表示她已经可以面对死亡了呢?她就不会总是恐惧得自己吓唬自己了吧?
然后,我跟妈妈进行了这辈子最平静、最深刻的交谈。她说她早就想好了,人总是要死的,但如果有所准备,她把在生命最后的关口希望我怎么处理交待清楚,让我照此办理,这样她和我才都会感到平静和安心。
妈妈说:要最大程度地减轻她的痛苦……要让她死的有尊严……不要过度抢救……。最后她说,她想变成一棵树,她想以这样的形式一直陪伴我……
是的,亲爱的妈妈,我对你的感激无以言表,你是这样一个智慧的妈妈。你不但给了我生命,还给了我无尽的力量,让我充满信心地面对可能到来的慌乱的日子,你让我坦然、坚定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