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极喜爱站在全然隔离开来的空间观万物。你见得到世间模模糊糊的一切,然而正是这朦胧如幻境般的境地才更使你轻省;你听得哭声和肆意的狂欢、使之眩晕的谩骂和诘问;你眼见暝色四合,悲感戚哀不知底止,源源不竭;你亲历这百无聊赖的生活,依靠独自行走摆脱疏离感······
很久前我就意识到自己非逃离固有的生存模式不可。那时候就计划着:要么南下、去江南;要么西向、去青藏或塞北。
西北的苍凉雄浑是由死亡和沧桑感组成的,它的美从来粗糙,像是被命运一下子扼住咽喉。它的大漠孤烟、它的风沙漫卷。恍然间,看到一个女子舞着原始爱欲的舞蹈,一步一千年,一笑一倾城。
我喜欢有坚硬如磐石般信仰的人们用生和死铺展的朝圣路途,亦钟爱沙漠里骆驼铃铃铛铛的曼妙声响,低低沉沉爬进我心里。
彼时我跨坐在骆驼背上,它的睫毛湿湿的,为了方便骑乘,鼻子被扎了孔。它不时地打个响鼻,我在它背上颠簸,闻到身下传来的牲畜的浑浊气息。我俯下身,轻轻缓缓地抚摸它的毛发,如同枯草般,盈满风尘。
它时而转过头来望望我,时而垂着头兀自反刍。眼睛像沙漠一般透彻。
它望向身边的一切,然而就是不望向天空。
我至今难忘它的睫毛,在那日猛烈的日头下,闪闪遥遥。
如果不是因着人的牵引,骆驼是会仰望天空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二
我说,我要去荒凉的地方读书。要在寂静无人的夜里对着月亮狂歌痛饮。
父亲说,你得记得你要做的事,所需肩负的责任。你需要忘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只好止步于此,此岸灯火如昼,接踵摩肩;彼岸星光杳杳,荒草丛生。
说是悲哀也可以吧,流浪成了我的梦。
打消了西向的念头后,我决计南下。
杭州是这样一座城市,总于细微处给人莫名的温暖。第一次骑车过马路时,人行绿灯骤然消失。眼见不远处停着好几辆车蓄势待发,骑到一半的我慌了神,正准备找个安全的地方歇脚,然而那些车对信号灯的变化竟视若无睹,定定地停在那里。我快速骑到对面,汽车才绝尘而去。
我伫在原地,不知名的情绪涌动。
后来才知道,这是杭州约定俗成的城市礼仪,是让我这个异乡人感动得一塌糊涂的细节。
记不得在哪里看到的句子“西湖要去十二次,春夏秋冬各一次,阴晴雨雪各一次,读书一次,不读书一次,恋爱一次,不恋爱一次。”
我经过了西湖的夏,遇见了西湖的秋。
一次是一个人,一次是和友人一起。
西湖细雨霏微时是淡妆浓抹,天朗气清时是情窦初开。
和西北不同,西湖是温婉而不染纤尘的女子,静默地守候着,待你风雪里来时,且温一壶酒,朝着你款款地笑,这笑就随同漫天的飞雪浸润到你心里去。
而今,陪我去西湖的友人决计回到故乡,那个桀骜的、不羁的、良善的、清澈的灵魂。我与她别过了。
以后我的西湖还会有她的身影。
三
高中时我是唯恐教科书上的知识看得不够的人,每日埋头伏案直至残阳丝丝缕缕地披在身上,四肢僵硬,思维迟滞。看花也好看云也好看阳光也好,都隔着沉闷的窗。我的世界由此异常逼仄。那时的人们都告诉我:“要想嗅到远方的风,得做夸父一样的人。”
“我其实不懂的,夸父道渴而死,难道我也要如是活着吗?”
“你可不能途中死掉。夸父的五官可以化为日月星辰,身体可以化作古岳山川,毛发可以化作林木参天,血液可以化作河湖大海,连手杖也化作了邓林······”
谁说我不可以死掉,我如今就在活着里品味死的安然。
大学时候我开始毫无意义地四处闲逛,发疯了一般,看各样的“闲书”,仿佛要把自己前十八年所被剥夺的东西悉数劫掠回来——我的自我和所爱。
我全部的灵魂。
有一天只身去看老舍的戏剧,其中有一对兄弟一起娶一个媳妇的故事。我忘不了媒人从中谋取巨大利益的嘴脸,也忘不了嫁过去的女人被两个男人围堵的场面。最后一幕、两个男人向前倾身,做出进攻的姿态,走向女人,那个女人,除了抱紧自己别无他法。
幕落,绝望还在我心头蔓延。
大多数时候,我们和那个女人何其相像,退无可退,除了抱紧自己别无办法。
而后有演员说:“今天的官可能就是明天的匪,今天的匪可能就是明天的官”
台下掌声一片。
“你说的不对,今天的匪就是今天官!”
台下掌声雷鸣。
我轻轻皱起了眉。
演出完毕,末班车已开走,不知能否在晚归时间到来前回到学校。我出神地望着等车的人群,它们来来往往,各有所向,而我恍若置身事外,无所皈依。
果真不能回去的话,便在杭州踱一晚上吧,或者能够在哪里歇歇脚,把手里的书看完吧。我不停地编织一个个计划,然而此刻头脑昏沉,困意席卷。
飘飘何所似,魂归尘梦里。
我终归是只能回到那里。
在深夜里写下这篇文字(我甚而羞于称它为文字)比随笔更随意,比散文更散漫,比故事更冗长,比鸡汤更无益,比无聊更无聊。
骆以军说:“对于无所不在同时已千疮百孔的主流和建制,废柴或广义的无用者、失败者、零余者,很可能反而是洞悉甚至是穿透所谓的时代精神的特选人或幸运儿。循此思路下去,‘废柴’文学成为了一种必要。”
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需要废柴,需要离岸观灯火的众人。因为他们是被排除在彼岸之人,他们具备对抗性,他们足够轻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