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觚剩及续编》諂虎
山東萊州戈二者村野人也依山而居一日採薪荒岡腥風乍起轉盻間遇一斑斕猛虎懼而伏地虎以唇含其頸竟不嚙噬啣二衣領踰嶺兩重置於山溝溝中落葉積四五尺虎以足開葉藏二於内仍以葉覆耽視良久而逝二度虎去已遠從葉岀四望溝旁適有大樹亟援以上隱身高枝縛薪之繩猶在腰也更解繩自縳於樹使不易墜遥見前虎背負一獸遍體斑文狀亦類虎而馬頭獨角負之矩步緩行若輿卒之舁貴人者漸近葉溝下而坐之將獻二以供其飽忽失二所在驚惶戰慄屈足前跪獸怒以角觸虎額去虎腦潰而死二乃下樹脫歸按獸屬有名六駮者如馬黑尾一角鋸齒能食虎豹戈二所見殆所謂六駮者歟夫戈二之爲虎攫也虎欲以二享駮也全其膚骨而不敢傷宻其庋藏而不使岀於是俯身爲輿畫溝爲俎以饜其欲虎之諂駮可謂至矣而莫賞其勞反責其詐卒之兇名揚而羶體裂行諂不效乃以致敗天下之得失固有岀於意外者乎
一、荒岗腥风
戈二的草鞋碾碎了一枚风干的野枣。绛紫色的浆果皮黏在趾缝间,像凝结的血痂。这是他在山阴坡拾柴的第三日,半人高的荆条筐已压得脊骨发酸——前夜暴雨冲垮了村西寡妇张氏的土墙,他应诺替她补葺,代价是十捆晒干的刺槐枝。
山风掠过枯死的栎树梢,发出空竹筒般的呜咽。他直起腰抹了把额汗,忽觉后颈绒毛竖立。这感觉像极了十二岁那年,他尾随猎户王瘸子进山,撞见狼群分食麂子时,王瘸子突然捂住他口鼻的瞬间。
腐叶堆里窜出几只灰雀,扑棱棱惊飞。戈二的手已按在腰间柴刀上,刀刃映出头顶翻涌的铅云。腥风裹着某种粘稠的甜味撞进鼻腔,那不是野畜的体臭,倒像镇上棺材铺新漆的柏木棺——三年前娘亲下葬时,他曾在棺椁缝隙嗅到过类似的气味。
"哗啦——"
身后老榆树的枯枝应声折断。戈二几乎是本能地伏倒在地,掌心陷入冰凉的腐殖土。斑斓虎纹烙入视线的刹那,他听见自己喉间溢出幼猫般的呜咽。虎须扫过耳廓的触感异常清晰,每根毛发都带着倒刺,刮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畜生的利齿堪堪擦过喉结。戈二紧闭双目,却仍能感知虎口蒸腾的热气在颈侧蜿蜒,像烧红的铁钎贴着皮肤游走。奇怪的是虎牙并未刺入皮肉,反是轻柔地衔住他补丁摞补丁的衣领——这件粗麻短褐,还是娘亲临终前用嫁衣改的。
山风裹着枯叶掠过耳畔时,戈二忽然想起货郎常说的志怪故事。那些被山魈掳走的樵夫,往往会在七日后被发现僵立崖边,浑身长满青苔,眼窝里开出猩红的石蒜花。此刻他的脊背正贴着虎腹温热起伏的绒毛,竟诡异地想起娘亲病榻上如风箱般抽搐的胸膛。
虎爪踏碎灌木的脆响渐密,戈二在颠簸中勉强掀开一线眼帘。暮色将虎纹染成暗金,每道斑纹缝隙间都蠕动着细小的阴影,宛如千百条黑虫在皮毛下游蹿。更骇人的是那些阴影竟随着山风变幻形状,时而似婴孩蜷缩的指节,时而如老妪凹陷的眼窝。
当失重感骤然袭来时,戈二的后脑撞上了某种绵软之物。腐叶堆特有的霉味涌进鼻腔,其间混杂着陈年血垢的锈气。虎爪刨土的沙沙声近在咫尺,碎叶簌簌落在他脸上,遮住最后一线天光前,他瞥见虎目泛起幽绿磷火,瞳孔深处竟映着个跪拜的人形。
黑暗降临的瞬间,戈二摸到腰间柴绳打的平安结——那是昨日替张寡妇修墙时,她塞给他的辟邪物。粗麻纤维摩擦掌心的痛楚让他清醒了些,耳畔忽然飘来娘亲弥留时的呓语:"二啊,遇着山神爷索命,你就把命给他,但魂儿得系在槐树枝上......"
腐叶层下的空气渐渐稀薄。戈二在混沌中数着心跳,直到某个湿冷的硬物抵住眉心。他猛地睁眼,发现是半截嵌在腐土里的青铜箭簇,绿锈斑驳的箭头上,依稀可见螺旋状阴刻纹——与货郎兜售的商周拓片上的"雷纹"如出一辙。
二、虎伥
腐叶的霉味在喉间凝成粘痰。戈二吐出半片枯槲叶,齿缝间残留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他攀住沟沿凸起的树根,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三年前替王员外修缮祠堂时,他曾在梁木雕花里见过同样的血色木纹。
月光漫过山脊,将古槐虬曲的枝干映成森森白骨。戈二解下腰间的柴绳,麻纤维摩擦掌心的灼痛让他想起张寡妇递来平安结时,手腕内侧那三道结痂的抓痕。当时她说是野猫挠的,可那伤口分明泛着靛青色,像极了货郎故事里被伥鬼标记的活祭品。
"咔嗒。"
脚下枯枝断裂的脆响惊得他几乎坠下树杈。远处幽谷传来虎啸,声波震得满树槐荚簌簌如雨。戈二将柴绳绕树三匝,突然摸到树皮上凹凸的刻痕。就着月色细辨,竟是幅简陋的线刻:人形俯拜兽首,那兽额生独角,尾如钢鞭——与货郎拓片上"食虎豹"的六駮图腾不谋而合。
子时的山雾自地缝渗出,裹着某种腥甜的香气。戈二忽觉后颈发烫,白日被虎齿擦过的皮肤竟浮现三道暗红纹路,随血脉搏动明灭如烛。这感觉令他想起娘亲咽气那夜,神婆用艾草炙他眉心时,皮肉间游走的灼痛。
雾霭深处亮起两点幽绿。
六駮踏碎月华的刹那,戈二险些咬断舌尖。那畜生的皮毛在雾中泛着青铜冷光,马首独角上密布锯齿,每道凹槽都凝着暗红血垢。最骇人的是它的黑尾,扫过山石时竟迸溅出火星,仿佛铁匠铺里淬火的精钢。
驮着六駮的猛虎四爪深陷泥土,行进时肩胛骨凸起如刀锋。戈二发现这虎正是日间衔他之兽,此刻却温驯如家犬,连虎须垂落的角度都带着谄媚的弧度。当六駮的独角刺入虎额时,戈二看清了角尖的螺旋纹——与腐叶下那枚青铜箭簇的雷纹严丝合缝。
虎血喷溅在槐树根须上,蜿蜒成诡异的符咒。六駮仰天长嘶,声如百柄青铜剑相击,震得戈二耳中嗡鸣不止。他死死攥住树皮间的刻痕,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竟与虎血同频震颤,在月光下牵出细若游丝的金线。
腐叶堆突然腾起青烟。
戈二看着自己白日藏身的叶坑里,缓缓升起十数具半透明的人形。那些虚影额间皆有三道红纹,与他颈后的印记如出一辙。最前方的老妇穿着娘亲的补丁嫁衣,空洞的眼窝正对树梢,嘴角却扬起诡异的笑。
六駮的黑尾倏然扫过虚空,人影如晨雾遇阳般消散。戈二在眩晕中瞥见尾尖闪过铭文,分明是祠堂梁木上"永镇山魈"的篆体。他喉间突然腥甜上涌,吐出的血沫里竟混着几粒青铜碎屑,在月光下泛着冷绿的幽光。
三、六駮现
青铜箭簇在掌心发烫。戈二蜷缩在槐树最高处的枝桠间,看着指尖被绿锈蚀出的血泡,终于明白为何货郎总说古墓里的铜器会吸人魂魄——那些螺旋状雷纹正在他皮肉下蠕动,像无数条青铜蜈蚣钻向心脉。
山雾凝成乳白的漩涡,裹挟着六駮踏碎虎颅的脆响。戈二死死咬住柴绳,血腥味混着舌尖的铜锈味在齿间漫开。那畜生咀嚼虎脑时发出的"咯吱"声,令他想起幼年偷吃祭品,咬碎供桌上风干桂圆的声响。
六駮突然昂首望天。
月光在它独角上折射出诡异的光谱,戈二顺着那道冷光望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雾霭中浮现出十丈高的青铜巨树,枝干上悬挂着数以百计的虎皮,每张虎额都嵌着六駮角的螺旋纹。树根处堆叠的骸骨保持着跪拜姿态,天灵盖皆被利角洞穿。
"咚!"
脚下的槐树突然震颤。戈二惊恐地发现,自己藏身的古树正在褪去表皮,露出青铜质地的树干。那些被他当作树瘤的凸起,竟是密密麻麻的铭文,与祠堂梁木"永镇山魈"的篆体同源。树根如活蛇般游走,将虎尸残骸拖入地缝,渗出的血水在青铜地面蚀出"献祭"二字。
六駮的黑尾扫过虚空,戈二怀中的青铜箭簇突然凌空飞起。箭簇与独角相撞的瞬间,迸发的青光里浮现出远古战场:披青铜甲的士兵将活人绑在六駮木雕上,巫祝挥动刻满雷纹的角器,剜出祭品的心脏掷入火堆。
"原来我们都是祭品......"戈二喃喃着,喉结处的虎纹突然灼痛难当。他看见自己吐出的青铜碎屑在月光下聚成微型六駮,正啃噬着象征性命的掌纹。山风卷来腐叶堆里伥鬼的呜咽,其中竟夹杂着娘亲临终前被痰堵住的喉音。
六駮的锯齿啃上槐树时,戈二嗅到了自己血液里的铜腥。树皮迸裂处涌出粘稠的青金色汁液,淋在六駮角上竟发出活物般的嘶鸣。当独角即将刺入他胸膛的刹那,戈二猛地扯断颈间平安结——张寡妇塞给他的哪是什么艾草,分明是裹着青铜屑的伥鬼骨粉!
骨粉触及六駮瞳孔的瞬间,整座山岗响起万千青铜器皿碎裂的锐响。戈二看着那畜生痛苦地撞向山岩,额角雷纹寸寸崩裂,露出皮下森白的兽骨。更骇人的是那些飞溅的青铜碎块落地即化为人形,有缺了左耳的货郎,有掌心带抓痕的张寡妇,最后凝聚的身影赫然是七窍流血的自己。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雾霭时,戈二从青铜巨树的残影中跌落。他踉跄着踩到半截六駮角,发现角芯竟是中空的竹筒,筒内蜷缩着风干的婴胎,脐带上系着褪色的平安结——与他腰间那个同样打着三绕同心结。
四、生死簿
井水泛起铜绿时,戈二正在磨那柄救命的柴刀。刃口刮下的铁屑坠入水桶,竟发出金属相击的铮鸣。他望着水面倒影里愈发浓重的虎纹,忽然发现那些暗红纹路正在皮下凸起,像极了六駮角上的螺旋雷纹。
"二啊,山神庙供桌第三块砖。"
张寡妇的嗓音从背后飘来时,戈二的手腕猛地一颤。柴刀割破掌心,血珠坠入井水的刹那,他看见水底浮现出青铜巨树的倒影——每根枝桠都挂着村民的尸首,王员外缺了左耳,货郎的铜铃嵌进喉管,而最高处那具身披补丁嫁衣的骸骨,正缓缓抬起爬满铜锈的手骨。
"你早知道。"戈二转身时,柴刀映出张寡妇腕间的抓痕。那三道靛青已蔓延成枝状,在她脖颈处绽开青铜色的血管纹路,"给我平安结,是想让我替你做饲駮人?"
老妇人咧开嘴,齿缝间渗出铜液:"三十年前你娘偷走祭器,就该想到今日。"她枯槁的手突然刺向井沿,指甲崩裂处露出森森骨刺,"那枚箭簇本是插在你天灵盖上的镇魂钉,可惜她临死前......"
话音戛然而止。戈二看着自己掌心血珠凝成的小型六駮,正贪婪啃噬张寡妇腕间的青铜脉。井底忽然传来婴儿啼哭,他想起六駮角中风干的婴胎,脐带上的同心结正与自己腰间的一模一样。
山崩地裂的轰鸣中,青铜巨树破土而出。戈二攀着树身上的雷纹铭文向上爬,指腹每触及一处凸起,就有远古记忆涌入脑海:披甲的巫祝将婴孩塞进六駮木雕,娘亲抱着他躲进棺椁,青铜箭簇刺入女尸额头的血花......
当树顶的骸骨抓住他脚踝时,戈二终于看清那补丁嫁衣上的针脚。他掏出怀中箭簇,狠狠刺向自己额间的虎纹。青铜与血肉相融的剧痛中,他听见娘亲的哭喊穿透二十年光阴:"二啊,魂钉离体,你就能......"
巨树轰然坍塌成无数青铜镜。戈二在万千镜片中看见自己四分五裂——左眼变成六駮的竖瞳,右臂生出虎纹斑毛,而心脏位置插着半截青铜角,角芯蜷缩的婴胎正吮吸着他的血。
晨光刺破雾霭时,货郎的铜铃在村口响得凄厉。里正带人撞开戈家院门,只见井沿残留着青铜色的血渍,井底传来幼兽啃骨的细响。张寡妇的尸首跪在磨刀石旁,腕间抓痕开出一丛青铜色的石蒜花,每片花瓣都刻着微缩的雷纹。
三个月后,猎户在荒岗发现座无名新坟。碑石是半截六駮角,角面阴刻着戈二的面容,额间虎纹已与雷纹融为一体。每逢暴雨夜,樵夫们都说能听见青铜树生长的声响,其间夹杂着婴啼与虎啸,还有似人非人的呢喃:
"饲駮者,终成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