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童年的记忆,仿佛都是关于打谷场的,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开始。
小时候的村里,总是有很多的人,有很多的孩子,特别是农忙的时候。
我们家里的地不算多,可是依然很忙。我最喜欢收麦子的时候。五月多,还不是很热,收麦子之前,爸爸总会开上拖拉机,那是我们家最大的车。爸爸之前买过彩电,虽然至今我都没有见过。只是有一天我站在家门口,哥哥跟我说:“咱们家买彩电了,但是害怕我们看电视,就卖给同村里的三爷了。”后来家里就多了一辆拖拉机。
爸爸开着崭新的车停在家门口,脸上笑呵呵的,说:“认识不,这是东方红170!”不久之后,家里又多了一辆马车架,爸爸亲手做的。
爸爸开上拖拉机到打谷场里,把石磙扣在拖拉机后面,一圈一圈地打磨着地面,像是荡漾的波纹,很快,松软的泥土已经变得硬邦邦的,机器从上面碾压而过的时候,也几乎不见车轮的痕迹,而我则坐在爸爸旁边,很喜欢,已经忘记了是什么原因,小时候很崇拜爸爸会做那么多的东西,不像后来那样持续的吵架与冷战。
打谷场收拾好,爸爸妈妈去地里割麦子。起初还没有大型收割机,没有小型收割机的时候,唯一能用的工具就是紧握在手里的镰刀。刀柄有七十来公分,微微弯曲成s形曲线,而刀片只有一个巴掌大,虽然田地不算很多,但看起来也是茫茫的一大片,如果爸妈站在地的那头,只能看见小小的身影。
“这么多的麦子,啥时候才能割完啊?”我不解的问。
“这算啥,能收多少粮食,地再多点儿也能收完,没有粮食,你们上学上哪儿弄钱,看你爹娘容易吗,还不好好上学……”爸爸又开始了他的唠叨,我只能不屑的默不作声,去找妈妈。
“妈,我来帮你,我也想割!”其实只是看到爸妈不停地挥舞手里的镰刀,很快很流畅,一个刀影下去,一大把麦子瞬间从根断开,很容易的嘛,我也想试一试。
“给你,手握在上面,斜着拿,慢一点儿,别割着自己了!”妈妈嘱咐道。
“你看她那样儿,能会割才怪,镰刀都拿不好!”我赌气的瞪了一眼嘲笑我的爸爸。
当我弯腰去抓一大把麦子的时候,麦秆热热的,滑滑的,可还是有点硌手。咦?为什么镰刀有点钝,不够锋利,不过最终还是割断了,可是被隔断的麦茬为什么参差不齐,而爸妈割过的地方,麦茬都是齐的!心里开始惊叹爸妈割麦子的技术,估计这技术现在很少人会吧。
我坐在田头儿,摸摸这个花儿,拔拔那根草,看看在泥土里匆忙钻来钻去的小虫子,它们可真忙啊,也不知道在干啥,是不是在找朋友玩,还是在找食物呢,它们都吃些什么呢,全都是泥土,还是做人好,能找小伙伴玩耍,还能吃到各种好吃的,还能背很多很多的课文逗母亲开心。就这样漫无目的的玩着想着,猛一抬头,爸妈已经走了好远,留下身后平整的麦茬和一个个小堆的麦子。怎么这么快!
我看到那么多的麦子被爸妈一把一把的割断,然后用马车架拉到打谷场里,再用铁叉子铺上匀匀的一层,不薄也不厚,有四十公分那么厚,再用拖拉机拖上石磙,又是在上面一圈一圈的滚压,彭松的麦秆被轧的扁扁的平平的,像是下退的水位线,接着用铁叉子把麦秆挑到打谷场的一头,剩下地上的,就是一层谷粒了,最后用大扫把地上的麦子扫在一起,成为一个尖尖的谷堆,灌到蛇皮袋里。我总觉得那堆成堆的麦子像是一个个坟墓,因为在地里经常看到一个又一个坟墓,跟成堆的麦子一个模样。
这个时候我要留在打谷场里了,因为小小的我要守护它们的安全。爸妈要开始去收另一块地里的麦子,如果这里没有人,会有三五只鸡来这里啄食,还会有天上的麻雀和喜鹊,再有谁家的狗跑出来用它的前两只脚蹄不断地扒着,仿佛里面埋有肉骨头一样,还是狗本来就有这样的坏习惯,还总是用嘴叼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处乱放,或者突然跑出来咬我一口,总而言之,狗有各种各样的不良行为。再或者,万一谁悄悄的把麦子搬走一袋都不知道,不过,最主要的还是防着这些小动物,因为它们听不懂我说的话啊,如果我跟它们说:“不要吃我家的粮食,快走快走!”它们断然是不会离开的,除非我拿一根棍走近把它们赶走。
过了大半天,爸妈才回来,叫我的名字,我迎上去。只见爸妈急切的说:“你咋看的麦子,鸡都来了都不知道!去!去!”爸妈边说边赶走正在吃麦子的鸡,那些鸡走了还要再吃一口,好像不愿意走一样。我羞愧的低下头不做声,心里在想,这些鸡,我看的时候你们不来,跑开玩一会儿,趁我不在就跑过来,怎么那么机灵。
有时候觉得在这里看麦子太无聊了,就会要求跟爸妈一起去。因为我想坐爸爸的马车架上,感觉走在颠簸的泥巴路上很有意思,是不是有点像现在游乐场的过山车呢。至于马车架,是没有马的,可能原来是用马拉的吧。因为在更小的时候见过家门前的马路上,有一些卖菜的人坐在这种木架车上,手里拿着鞭子,驱赶着走在前面的马,也可能是骡子。爸妈把割过的麦子都整齐的摞在车上,很高很高,装的都不能再装的时候,把一根粗粗的麻绳对折打结在马车的前头,用拉出来的两段箍住高高麦子,然后爸妈站在车后两端分别使劲地拉住绳子,直到用尽最后的力气再也拉不动的时候把绳子固定住,这样,高高的麦子被爸妈用麻绳压得紧紧的。我爬到麦子上,有时候坐着,有时候躺着,跟爸妈说话或者静静地看纯净的天空,云朵飘过来的时候,离我很近,我好想飞上去。突然麦子开始左右摇摆,越来越厉害,我大声向爸爸喊:“麦子要歪了,我要摔下去啦!”爸爸肯定的说:“你放心,不会掉下来的,看你那胆儿小的,掉下来你再爬起来,哈哈!”爸爸真是可恶。我用双手紧紧的握住绳子,被拉紧的绳子特别有力气,稳稳的抓着我的手。
打谷场摞起来的一袋袋麦子越来越多,有站着的,有躺着的。我们每家每户的打谷场都是挨在一起的,其他伙伴家的麦子也是越来越多,我们忽而爬上袋子上,或者从袋子上跳下来,追逐着玩耍。当我蹦到麦袋子上时,软软的,又紧紧的,能感觉到袋子里麦粒的滚动。隔壁家的孩子突然说:“我能从这么高的袋子上跳下来!”“我也可以!”我不服气地说。“你能从那砖头上跳下来吗?”他用手指了指堆在奶奶家屋后的砖头,在打谷场的另一边,那是用来盖房子的砖头,大约有奶奶家的房子那么高。“怎么不能,那算啥!”我小心的爬上去,踮起脚,弯着腿,手臂来回摆动,眼睛盯着地面,找个合适的时机跳下去。这样来回摆着手臂也不是事儿,小伙伴们都在看着呢,咬咬牙,脚一蹬,眨眼之间就砸到地上了,脚后跟针扎似的戳着我的小腿,我强忍着站起来,得意的说:“看!怎么样!”走起路来那滋味真是不好受,以后可再不能干这种事儿了。可是哪个小孩子会长记性呢!
打谷场旁边有个大大的池塘,池塘的中央有很大的一片地,是每家每户的菜园子,听爸爸说以前村里的人都住在这儿,想问问爸爸,后来为什么搬走了呢,虽然这片地不小,可是够几家人住呢?终究没有问。有一年初夏,池塘里长了水,伙伴们提议,我们去池塘里游泳吧。看着他们在水里游泳的模样感觉肯定特别好玩,我心里直痒痒。正好池塘边有一颗槐树,池塘里的水也不深,我脱下鞋子,跳下水,说:“你们怎么游的?教教我!”伙伴们开始给我比划,我怕自己被水冲走,两只手抱着槐树的一个枝干,两条腿在水里扑腾着,不一会儿,清澈的水已经变得跟太太的芝麻糊一样黑了,觉得好玩极了。天快黑的时候,我拎上鞋子回家,妈妈看到我全身的泥巴,生气的问:“你干嘛去了?”“我跟小伙伴们在池塘里学游泳……”“你看你浑身都是泥巴,万一掉水里了呢!以后还敢不敢去!”妈妈生气的表情令我感到害怕和自责,虽然妈妈没有打我。后来再也不没有下过水。
夏天雨水多,下过雨之后,实实的打谷场开始有些松软,稀疏的杂草从土里长出来,除了寒冬,其他的任何时候,草都会长出来,哪里都是如此。有土的地方就有草,有草的地方也有土。等到中秋前后收稻子,需要用到打谷场的时候,地面上的杂草很快就会消失,幸好我不是它们,被碾压的时候肯定会很疼的吧,如果是人,早就没命了。后来上初中时,门前的马路要拓宽,路上的车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那个时候还没有摄像头,车子像是疯了一样,像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突然有了这么宽的马路,不知道该怎么跑,一不小心,就有倒霉鬼被大卡车夺去了生命,其中就有对面邻居家三四岁的儿子,后来那位妈妈很快就躺在了病床上,三五年之后也去世了,去世之前担心自己的闺女没有着落,匆忙给未成年的女儿找了婆家。自此马路边再也没有孩子玩耍的身影,即使有孩子,孩子的身旁一定会有大人。
我不喜欢收稻子的时候,因为我不能坐在高高的马车上。稻壳可不像麦子那样光滑,虽然麦芒也会扎人,可是麦芒都是长长的一个方向,不碰它就是了,而稻穗却很多的,每粒稻壳上都藏着刺,看不见,却能让你很不舒服,更厉害的是夜里睡觉时候被扎过的地方还特别痒。
如果爸妈让我在打谷场里看粮食,这个时候不是我防着小动物吃谷子,而是得防着各种虫子不要“吃我”。当我坐在袋子上看星星,不能躺,因为稻谷是尖的会扎人,总会有蚊子来咬我,还有其他的虫子飞到我身上。最让我害怕的,是蛇。上学前班的时候,我和伙伴们在教室旁的小沟里亲眼看见一条蛇如何卷起一只大大的绿色的青蛙,我害怕看到青蛙的眼睛。夜里的时候,万一它从哪个地方钻出来,能把人吓得半死,我就坐在袋子上等爸妈回来。有一次,我跟爸爸从打谷场回家的时候,路上都是草,突然草里钻出一条蛇,爸爸立即用铁锹把它斩断了,我又害怕它又有点心疼它,可是当它威胁到我的时候,我还是希望它立即死掉,所以我真的很内疚,如果不会遇到它就好了,所以我不喜欢这个时候。
等到快入冬,大人们不再用打谷场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会到打谷场里玩耍,玩溜溜,跳绳跳皮筋,跳方格,捉迷藏,有时候还会去找藏在草垛里的小刺猬。我觉得小刺猬外形有点像野猪,虽然它浑身都是刺,可是我却有点喜欢它,因为爸爸说刺猬会捉可恶的老鼠,它也没有老鼠那细长的让人心里发紧的尾巴。有时候我们突然看到一只大刺猬从草垛里跑出来,我们赶紧跑过去想捉住它,可是它很快又钻到草垛里了,我们就在外面等,没有人敢把手伸进洞里,等了很久还不出来的时候,就拿树枝往里面捣捣,可它还是不出来。我从来都没有捉到过一只刺猬。
还有的时候,我们会在打谷场里放“风筝”,我们自己做的风筝。拿一块不用的塑料膜,用一长一短的麻杆十字交叉放在下面,再用绳子把铺平的塑料膜绑在麦秆的四端,固定好之后,再用其他的塑料膜绑一个尾巴,在最前面栓上一根细的非常长的绳子,然后开始放风筝,有的时候,也能飞得很高,我们比着看谁的飞得最高。有时图省事,拿一个大的塑料袋,把不用的磁带砸烂,把里面的带子抽出来当绳子用,风把袋子灌得满满的,鼓鼓的,呼呼的也能飞起来。
下雪之后就更有意思了,在打谷场里还能打雪仗啊,滚雪球啊,堆雪人啊。还能在打谷场里挖地菜。
现在,村子里的打谷场全都变成了田地,再也没有当年的热闹场景,它随着我的童年一起消失了,只能在回忆里梦里看到它的模样,看到当年小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