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发的生日梦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光阴似箭,刘顺发一晃就四十了。以前听到这个成语,顺发总当成是个比喻,现在才发现,时间本来就那么快。

离生日半月之前,他参加了堂兄顺财的生日宴会。这个顺财比他娘肚子爬出早十多天,好像觅到了仙果,现在俨然成了清河镇的富豪大佬:一爿汽修厂,一家宾馆,三家店面,每年纯收入六百多万,而顺发呢,依然是一介贫民,只不过依靠土地征用,三年前搬到镇上居住,现在堂兄的名下工厂打工,收入低微,有时在附近影视城当群众演员,扮个轿夫,士兵什么的,一天津贴一百元左右。想想二人的境况真是有天壤之别。

因此在堂兄的生日酒宴上,顺发觉得很压抑,压抑得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双双势利眼睛瞧着他。他安排坐在顺字辈的兄弟一桌,这些傢伙个个混得有头有脸,拿出的名片头衔吓人,不是经理就是董事长,从皮包里掏岀的“大哥大”时不时地故意摆弄,像彩色的金砖,闪闪发光,殊不知九十年代初期,皮包公司遍地皆是。还有几个倒是货真价实的老板或官员,言态举止显得神闲气定。顺发不知道刘家门的顺字辈如此有岀息,相比之下,自愧不如,相形见绌了。

本来就坐得不自在,偏偏顺财的新媳妇来搅局。此话怎讲,顺财与第一个下乡老婆离婚后,娶了镇里的一个交际花,蜂腰翘臀,妖娆得像个媚狐狸,酒量惊人,在众人的起哄中,与桌上顺字辈的堂兄轮流喝交杯酒,并与省城当副局长的堂哥来个大大的拥抱。轮到他时,她不屑一顾,端着酒杯,装出和别人搭讪的样子,一扭屁股跑向另一桌去。

这时顺发还端着酒杯,傻笑地在旁伫立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脸孔一阵红一阵白,就像接收不到电视信息的屏幕一样,闪烁着混乱的颜色。他的同村伙伴阿星看不下去,借故碰杯解了他的围,并请他坐到所谓“穷朋友”的一桌来。

易经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桌里的一位老先生拈着胡子笑道,来这里自在。

什么类不类,群不群的,顺发瓮声瓮气地说,老子听不懂!

阿星眨巴着眼睛,就是说,你不是她的菜。

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时,远远地传来母亲的声音。只见她端着酒杯站在顺财爹娘面前,头低得仿佛要鞠躬似的,我家阿发的婚事就拜托阿哥,阿嫂了。你瞧瞧这个孩子多沒出息呀,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个。

是呀,阿发太老实了。顺财娘接口说,这次多亏阿财一个电话,她爹就答应下来。

别看她是一个寡妇,可家底殷实得很,一间二十平米的商铺,生意红红火火。别看她长相粗,可那双手灵巧得能绣花。你家阿发能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替我谢谢顺财,多亏还想着这个穷兄弟。我想过几天是顺发的生日了,我想也热闹一下,劳驾你老帮我请一下王寡妇……

顺发听得心烦,抓起筷子将酒杯拨到地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阿发,你怎么啦?娶王寡妇不高兴么?

阿发,我看你同王寡妇蛮相配的,那天办生日酒,让我们来瞧瞧新娘子。

哈哈,大家笑了起来。

我有点头痛,先回去了。

阿发按着头额,强捺火气,起身告辞了。

出了酒店,前面是镇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两旁商场林立,饮食店,酒吧,舞厅,美容店摩肩接踵,目不睱接,银行,电信大楼的霓虹灯,相映生辉,如同白昼。可这一切似乎同顺发无关,他觉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靠近左侧那条通向云岗村的路,才是他回归自然,扎根乡土的归宿。他怨恨开发商征用了他们的土地,拆除了他的养猪养鸡的工场,让他快要变富裕的农民成了城市的流浪汉,就像他在影视城里扮演的流离失所的难民一样。

他一阵小跑来到十里河,这里是孕育清河镇的母亲河。过去两岸杨柳成荫,果园硕硕,青山碧水,如今他的堂兄顺财的铝锭厂延伸到这里,污水的排放让河流变得浑浊,再也看不到在月光下鱼儿跳跃的场面。倘若当年小翠花故地重游,一定会蛾眉紧蹙,哎哟,阿发哥,河水这么黑了,我栽的小松树挪到哪里去了?

小松树已被顺发挪到上游的桥边去了。那边还是一片净土,绿草茵茵,杨柳依依,小松树长势喜人,已有二人多高了。

那年她母亲带她到下乡来,小翠花还是毛头小囡哩,扎着二根细辫子,跳跳蹦蹦,叽叽喳喳,像一只小喜鹊,看到下乡一切都感到新鲜:田里的泥鳅,青蛙,溪水里的小虾,跳鱼,还有绿油油的瓜田,都映衬在她那双明澈的眼神里,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里一样。每天清晨,一位穿着蓝布制服的年轻女干部,总会准时出现在她奶奶家门口,大娘,我带小翠花来了!

嗳,好孩子,快进屋。奶奶总是这么说,薛同志,你放心地搞什么活动去吧。

大娘,是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女干部笑着纠正说,大娘,我把孩子交给你了。

没关系,你尽管去忙你的运动呗……

这时,顺发光着背脊跑了出来,小翠花嬉笑迎了上去,一个趔趄差点被棉花秆绊脚摔倒。

阿发哥,今天带我到十里河去,我要捉小毛蟹。

毛蟹稻田里有,我怕咬你手。我带你爬树,抓鸟蛋去呗。

好,好!她的明眸里荡漾着清波,嘴角翘上去开心地笑起来。

这对孩子多亲密!

小翠妈上前拍拍女儿的小脑袋说,要听阿发哥的话,别太疯了。

她娘走了,顺发牵出一头老水牛让小翠花坐上去,然后牵着绳子向田垄走去。这时,顺财亮着弹弓从后面气喘吁吁地奔上来,哎,等等我!

小翠花娘从城里来下乡搞社教,无奈孩子幼小,上级准许她带在身边,落户农村一住就是一年半,小翠花与顺发朝夕相伴,赤脚在晒谷场奔来奔去,快变成野女孩了。母女俩来时夏天,稻子熟了,一片金黄,去时秋天,桂树吐幽,菊花滿地。在那条田埂小道,小翠牵着娘的手,三步一回头,哭着不肯离去,丹凤眼泪花朦胧,就像十里河的晨雾。

阿发哥,那株小松树,你要照顾好,还有底下埋着的小松鼠。

我一定让小松树长得比你高!

明年我来看,不许骗人!

骗你是小狗!

娘,我明年再来,小姑娘破涕为笑。

明年,来给阿发当小媳妇。

奶奶摸着她的小脑袋,开玩笑地说。

小翠后来没有回来过,一走就是二十多年。记得前年奶奶去世前,还拿出一串洁白色珍珠项链,这是小翠落下的东西,嘱咐以后交给她,不知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她叹口气说,快变成大姑娘吧。

顺发知道奶奶惦记着小翠花,他也惦记着小翠花,每当他高兴或是悲伤时,总是来到这棵松树下,摸岀珍珠项链挂在树枝上,眺望当年她离去的方向。这时乌蓝色的夜空,星光迷蒙,一轮上弦月悄悄地挂在树梢,仿佛是小翠花蛾眉下的那双弯弯的眼睛……

顺发回到家已是临近子时了,可爸妈依然没睡,二老不知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就像当年攒足钱,合计去市场牵一头小牛犊回家。

这么晚,你跑到哪里去了?

他没有应答。

是不是看戏去了,听说大会堂顺财包场,请乡亲们看越剧。

不感兴趣。

他淡淡地回答说。

锅里还有年糕汤,我怕你光喝酒,忘记吃饭。

不饿。

阿发,母亲抬头笑眯眯地注视儿子脸孔,刚才,我和你父亲商量来着,再过半个月你生日到了,准备去顺财的酒店包几桌,你堂哥答应给我们五折优惠,就是说只要出一半钱,这真是天大的优惠。我想请你那位王寡妇上门……

她刚出口,就被丈夫狠狠地瞪一眼,是王淑芬不是王寡妇……

阿弥陀佛,我又说漏了嘴,该打!是王淑芬……

顺发听着仿佛一只虫子钻进了耳朵里,烦躁地跺着脚说,我早就说过,这个女人我不欢喜,要请,你们自己去请了好了,我不想去上门!

你是嫌她结过婚,还是嫌她相貌不好?其实她和黄花闺女一样,和那个死鬼丈夫同房不到半年,还没生过小孩。现成的婚房,嫁妆不要一分钱?这样的女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她比我大三岁,长得像肥婆娘一样。

女大三,抱金砖。薄田,丑妻,破棉袄。顺财说过,你们俩人蛮好配的。再说你自己照照镜子,一口龅牙,人家要你当女婿上上大吉了。

母亲的话像黑暗里扔来的匕首,刺痛了儿子的自尊心。

你们千万别提顺财那个龟孙子了!也别在他爹娘面前低三下四了,丢人现眼了。有几个钱什么了不起,既然她这么好,就让王寡妇当他的大老婆好啦!

反了,真的反了!

父亲脱下鞋子,兜头给他一巴掌。可倔强的儿子不躲不闪,一撮鲜血从他嘴角里渗出来。父亲手软了,母亲几乎哀求地揪着他的衣角说,顺发,难道你想当一辈子光棍吗,你看看乡里乡亲,街坊邻居的眼光,如何看我们……

让他们去看吧,顺发一抹嘴角的鲜血,一跺脚说,这次我过生日,一定让他们刮目相看!

那天上午,他没去修理厂上班,而是跟阿星一道来到三公里外的影视城。这个影视城是清河镇三年前引进来的一个项目,现已颇具规模。据说当年有位著名导演,带女友来这里度假,看到凤凰山下那块土地,开阔平整,附近有山丘有溪滩又有古堡和树林,觉得这里是一个拍戏的风水宝地,于是他率先带剧组来这里拍摄,结果大获成功,于是凤凰山名声大震,许多剧组争先恐后来到这里扎根,在镇政府的牵头下,招商引资,一个影视拍摄的产业链逐步形成,也为周边农民提供了就业的机会。比如阿星和他经常被剧组招募当群众演员。在他记忆里扮演过轿夫,乞丐,巡岗的甲丁。一次他还扮过死鬼,躺在沙滩上三个小时一动不动,由于演得逼真,还得过三百元的奖赏。

今天影视城车来人往,显得十分热闹。据说新来了一个古装戏剧组,拍摄三十集电视连续剧,题目叫《十里红妆》,是一部反映宫廷内外生活的影视剧,只见在剧组驻地门口贴着一张红色的海报,许多人驻足观望,有的人还念岀声来。

经本剧组研究,决定公开招聘扮演剧中皇帝角色一名,要求年令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初中文化,身高一米七十,品貌端庄……有意者即日起报名面试……

嗳哟妈妈,聘请当皇帝了!这个角色太诱人,谁不想去登天子宝座。

会不会剧组做广告,故意扩大影响,反正这等好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时有个知情人透露了信息,原来扮皇帝的演员嫌酬金少,带着太监跑了。为了不影响剧组开拍,不得已只好临时招聘。消息确实后,那些原来当过群众演员者跃跃欲试,这不是个天赐良机吧,说不定通过皇帝角色的扮演,一炮走红……

顺发动员阿星报名去试试,自己长着一口龅牙,外貌不雅观还是算了罢。这时修理厂的管家阿浩从银行提款路过。他骑着一辆摩托车,显得威风凛凛,见了顺发便刹住车教训道,咳,好个阿发,上班不去,偷懒磨洋工,想在这里混个头脸么?

今天有点闹肚子,我想请假。

请假?你想请假当皇帝吧,撒泡尿照照自己,别白日做梦了!

他是个大嗓门,仗着顺财老板的后台,对其穷亲戚也有不屑的意思,看见众人都看阿发,更是骂兴大发,你们瞧瞧他的嘴脸,甭说当皇帝,就连当太监也不够格,我叫导演让他当头猪吧!

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可怜的顺发被他奚落得无地自容,捡起一块石头朝他的摩托车砸去。幸亏阿浩逃得快,一踩油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顺发还想追上去,被阿星拽住了。别跟他计较,这个高音喇叭。

他同顺财一样是势利鬼!

阿星决定去应聘当皇帝,试试运气,看看前面一排长队,明知竞争很激烈,心里有点犹豫。

顺发余气未消,不等阿星,头也不回地向镇方向走去。

这是一个炎夏的上午,天色阴沉,尽管日头被乌云淹没,但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只听路边的林子知了聒噪着,让人听之心烦。电光闪闪,雷声隆隆,顺发揣度雷雨即将降临,便决定顺着凤凰山脚的一条小路,就近回到镇里。就在他来到十里河的桥边,突然一道电光闪过,劈雷响彻耳膜,狂风大作,四周漆黑,大雨瓢泼而泻。远远的听见有人呼喊,透过微弱的光线,看到一辆摩托车侧翻在路边,大概有半个时辰了,有人已经叫来一辆救护车,停在路边。风雨中,有五六个人抬着担架,将一名伤员送进了车内。不多久,救护车凄厉地叫着开走了。

风大雨急,顺发顾不了许多,他环视四周,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他知道桥边有个亭子,影影绰绰的就在那个方向。于是疾步上前,不料脚底绊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件,身子栽倒在泥地里。

妈的,倒霉之人,连老天爷也要咒诅,让我雨中淋成落汤鸡。他挣扎着起来,摸到那物件赌气地夹在腋下,一股劲地冲到了亭子内,将物件重重地砸在石桌上,仿佛一肚子的怨气撒到它身上。啪的一声油布散开了,里面是一块浴巾,解开浴巾,是用透明塑料纸裹得方方整整的十叠人民币……

顺发看傻了,一连打了十多个喷嚏。然后用浴巾擦干了身子,将钱重新包扎起来。俗话说得好,雷雨隔牛背,说停就停。不久,天色亮堂起来,东边的黑压压的云层,仿佛被天河之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呈现岀蔚蓝的底色来。一缕光线像硕大的彩蝶,在顺发的头上搭起了一道梦幻似的彩虹……

莫非时来送转,这十万元钱是老天爷送来的礼物?他趁四下无人,按着怦怦的心跳,像豺子一样钻进了河边的灌木林。他知道小松树右侧有个废弃的地窖,上面杂草丛生,荊棘滿地,过去小时他常把鸟蛋藏在里面,从来不被人发现,如今先把钱藏起来再说吧……

导演李汉自从进了这个剧组后,就面临着资金严重不足的压力,投资方原来说好是三家,后来一家撤资,现在变成了二家了,因此,不得已除了男女主角外,他将其他演员的工资都降下来。因此,那个扮演皇帝的稍有名气的演员,一怒之下坚辞不干了,并且带走了老搭档扮演太监的演员。

皇帝虽然是个重要角色,但在剧中戏份不多,无非是上朝,巡游,与众爱卿喝酒的几个场面,不过还有一场床戏,需要女演员配合。为此,李汉决定公开招聘演员,一来节省资金,二来扩大影响。但从应聘的上千名报名者来看,合格者寥寥无几,不得不让他重新考虑这个皇帝的角色,从专业演员中挑选。

就在这时,有位当地熟悉的经纪人打来电话,说有人愿意担任这个角色,不仅义务演皇帝,而且愿意岀资四万元演皇帝角色。李汉听了觉得匪夷所思,断定是“水货”,但觉得四万元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到嘴的肥肉弃之可惜,于是随口开玩笑说,演皇帝可不是谁想演就演,要么再加一万凑个五万元整数呗。没想对方来第二个电话就爽快答应了。

李汉觉得有压力了,心想不知那个土豪钱多得没处花,想当个皇帝玩玩,可演戏不是闹着玩,否则钱变成石头将他导演的饭碗砸了也说不定。他要求对方立即来试镜,通不过,赞助费分文不取。不多久,经纪人带来了一位身材瘦长年轻的壮汉来,他虽生得土不拉叽,但腰板倒是挺直,一双眼睛也有神气,只是一口龅牙凸岀,像铁靶一样,破坏了整个脸相。

导演皱起眉头,你走吧,不用试镜了。

那汉子掏岀钱,方方整整地叠在桌上,你不会同它有仇吗?

导演有点动心,但瞟了瞟他的龅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嫌我这个碍事吧,他用手指了一下自己凸岀的龅牙,我找过牙医,他说最凸岀的二颗牙已经松动,可以拔下来。倘不是试镜急急忙忙赶来话,早叫他动手了。现在老子自行了断!

他仿佛早有准备,从裤袋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鹅卵石,朝自己的上嘴唇狠命磕去,只听咔嚓一声,两颗黄板牙应声落下,一股鲜血从嘴角里涌了出来。他不慌不忙又从裤袋里,掏岀一大圈纱布掩住嘴巴,急匆匆地跑进了洗手间。

他疯了!

导演和经纪人吓得目瞪口呆,犹如泥塑一样。只听里面传出哗哗的放水声音,不多一会儿,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没有龅牙的顺发,上颌平整,下巴丰满。只是缺少门牙,说话像拉风箱似的发出咝咝的声音。

导演,我这样差不……不多了吗?

差不多,差不多啦!

导演吓得额头冒汗,害怕他再作惊人之举,赶紧表态说,你快去医院弄个临时牙来套套……

待他出门,导演埋怨经纪人说,你从那里弄来这个活宝,如果不看在钱份上,我要报警了!

你放心,这家伙过去演过臭苦力,这次演皇帝一定成功!

为什么?

苦大仇深呗,瞧他出钱又自残的份上,那股狠劲……

导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试镜通过了。

无非是穿上龙衣,端着皇帝的架势,向前迈几步,又向后倒退了几步。接着叫他甩袖子,眼光睥睨天下,大有会当凌山绝,一览众山小的气魄。凭着他过去无师自通的表演功底,在导演的启发下,顺发这几个皇上的动作,还算完成得合格。不过他的台词过不了关,尤其朕和众爱卿的卿字,唸得不够响亮,发音又不标准。导演叫来配音师,重点给他辅导。

但接下来让导演担心的事发生了,那位主要与皇帝搭戏的女演员一下飞机,听说扮演皇帝的男演员是非专业的,坚决不同意与其合作。这位越剧演员出身,半路改行当影视演员,长相甜美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近来风头正旺,大有岀名的趋势,因而十分珍惜自己的艺术青春,知道对手松垮的演技,对自己形像损害是致命的。再说还要演一段床头戏,搂搂抱抱,缠绵亲热的举动是难免的,因此,越想心里越抵触。

导演说,你的担忧很有道理,如果换作我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不过,在皇帝这个角色最后确定之前,我想建议你们接触一下,或者去见见面也好。我想说这个男演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当地人,看样子像个农民,但对待这个角色上,简直爱得发狂,认真得有自残行为,冐着毁容的风险,把自己的一口龅牙也敲断了……

戏疯子,听说过,毁容真没见过。

女演员一下子产生了与他见面的兴趣。

在影视城酒店的三楼包厢内,顺发穿着簇新的丅恤衫和牛仔裤,惴惴不安地去会见自己的妃子。临行前,导演已给他打好了预防针,你当皇帝还须过这道妃子关,如果妃子不认可,你的龙椅就坐不成,角色还得换人。

导演知道这女演员洁身自好,与男演员演情感戏挑剔得很,这个傻汉子现在慌里慌张地进去,保不准被她轰了出来。果然顺发进去不到一会儿,他就急匆匆地跑了岀来。导演用同情的目光盯住他的脸孔,苦笑地问,怎么,吹了?但一想到他的赞助金,便声誓旦旦保证地说,放心,我会给你安排另一个角色,一品骠骑大将军怎么样,戏份不比皇帝少……

什么吹不吹?顺发自信地说,我问你纸巾有没有?妃子哭了……

什么,你把妃子弄哭了?

导演顺手从包里掏出一封厚实的纸巾来。顺发接过纸巾跑进包厢,砰一声将门随手关上了。

这是什么情况?

导演惊诧万分,上前微推开门。但见她一边抹泪,一边用拳捶打他结实的肩膀,一会儿又用手抚摸他的下巴,哭着说,阿发哥,你好狠,真的把龅牙也敲断了!

说着怜爱地张开双手,搂住了他的脑袋。

阿发说,小翠花,晓得是你来当老婆,我把另一颗门牙也拨下来。

不用了,已经够好看了!

小翠花开始进入自己的角色。

你们演的是哪岀戏?

哈哈,二人眼光荡着泪水,不好意思地瞅着导演笑了起来。

雁子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导演想起了剧中的台词。

顺发当“皇帝”了!消息一下子传遍了修理厂,又像长了翅膀传遍了清河镇的四邻八舍。

就在顺发四十岁生日的当天,《十里红妆》剧组,开始了正式彩排。第一幕皇帝上朝的场面,在影视城的大广场拍摄,尽管四周有保安站岗,拉着警戒线,大批的观众还是不断涌来,尤其是清河镇的乡亲们早就占据了中央的位置。

顺发爹抽着旱烟,显得春风满面的样子。这个一辈子不受待见的刘门家族,近日来因儿子的出名,享受了前所未有的荣耀,亲友们的称赞,让他挣足了面子。顺发娘似乎有点冷落“王寡妇”的意思,在儿子面前从不提起她的名字,现在满脸堆笑地等待皇帝儿子的出场。随着导演的一声令下,几百位头戴花翎的文武百官,垂手恭立。四周旌旗飘拂,剑戟林立,显示着一股肃穆庄重的威严。一位身穿吉服的老太监,手摇拂尘,高声唤道,皇上驾到!

顺发来了!众人喊道。

但见顺发身着龙袍,头戴皇冠,气态轩昂,端着天子的架势走了出来。伫立在台下的文武百官,当即齐刷刷地跪下三叩九拜,高喊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皇帝挥动双手,矜持地含笑招呼道。

这时,导演一声喊停,仿佛不滿意似的,叫文武百官再向皇上朝拜一遍,方才通过。

阿发演得太好啦!阿星不禁赞叹道。

对呀,将皇帝演得活灵活现,那个派头,那个架势……

顺财爹,你儿子虽然有钱,但没坐过龙椅,现在顺发把顺财比下去了!

有人嘲笑地向一位胖老头说道。

胖老头双眉一攒,鼻孔哼了一声,不屑地回答说,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是在演戏,还以为猪八戒娶媳妇当真的。

顺财爹,话不能这样说,有位白胡子老头有意锋芒对麦尖似的反驳道,古人云,风水轮流转,世事难预算。穷人有翻身那一天,富贵也有落难的日子,听说你儿子最近破财了,阿浩大管家车祸重伤,十万元人民币至今也下落不明……

不知哪个穷小子捡了去,顺财已经向派岀所报案了。

胖老头摇着扇子,脸孔显得很难看。

这时,皇帝大婚的镜头出现了。只见一位身穿艳装,头戴凤冠的美女向太上皇,太妃叩拜头,被皇帝牵住纤手一步又一步地向洞房走去……

阿发娘,瞧瞧你的媳妇多漂亮,真是仙女下凡……

摄像机又转向了画栋雕梁的房间,皇帝将妃子拦腰抱起,放倒在一张大床……

门外的观众忍不住喧哗起来,有几个青年齐声喊道,顺发亲一个!顺发亲一个!

几位保安急忙赶来,驱散观众。

顺发活到四十岁,第一次扮演皇帝,第一次与心爱的女人亲密接触,在众人的欣羡的目光下,演绎着人生最富贵最美好的时光。他恨不得分分秒秒停转,恨不得假如这是真的,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他知道脱下戏袍,自己又变成一文不值的穷小子。

翌日清晨,他带着小翠花来到了十里河,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地方。二人从酒店一出来,就有人认岀这是皇帝和娘娘,一群小孩跟在后面顺口叫道,顺发顺发四十岁,敲断门牙当皇帝,当皇帝娶老婆,娘娘名叫小翠花……

乱七八糟的,不知谁教他们。

小翠花苦笑着说。

不顾他们。顺发拉着小翠花一阵小跑,终于摆脱了尾巴,来到寂静的河边。

你看这株小松树已长得比你还高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

小翠花感叹地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变老了,人到中年了。

你过得好吗?还有你的母亲……

小翠花辛酸地笑了笑,母亲早年就去世了,父亲是铁路工程师,一次进大山沟勘察地形,落水身亡。我早年进剧团学戏,后来丈夫公司破产了,为了还债,我改行当起影视演员来,你瞧我表面风风光光,其实个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

是呀,你们这行赚钱也挺不容易。

阿发哥,说说你的情况,听导演说你是一个典型的土豪,为了演皇帝的角色,不惜用重金赞助剧组。你娶了什么样的太太,孩子多大了?怎么没见你拿着大哥大,驾着豪车.……

小翠花兴奋地询问道,一双弯弯的丹凤眼注视着他的脸孔,仿佛要从中汲取什么似的。

我嘛,他黯然地垂下头,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拍胸脯站了起来,顺发,顺发,奶奶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三十岁那年开始,我真的发了!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他不再害羞,而且几乎厚颜无耻地自我吹捧起来,我在镇里开了一个公司,在百货公司承包了三个柜台,还在热闹地段开了一家美容店,你要美容,我带你去!县城里有三套房子,什么大哥大,日本进口的本田轿车统统都有……

真的?

真的!

阿发哥,敢情你吹牛嘛!看你穿的皮鞋老掉牙了。

我是发扬贫下中农的光荣传统。

嗤的一声,小翠花笑了起来。

忽然公路里有一辆警车远远地驶来,尖锐刺耳的警笛声隐约传来。

顺发脸孔闪过一丝慌乱,可他强装笑容,对小翠花说,我钱多得无处花,你看这里我还藏着金珠元宝呢,说着他扒开泥土,掀开地窖的盖子,掏出一叠厚实的人民币递到小翠手里。

你要还债,这五万元钱算是我的赞助费。

你这钱……

你还不赶快走,中午不是有老板请你吃饭吧,我中午也有应酬。

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珍珠项链,这是奶奶临终前交给我的,说是你落下的,物归原主……

说起顺发奶奶,小翠花感动得落泪。

阿发哥,究竟发生什么事?

妹子,再会!感谢你伴我度过四十岁的生日,过了一把皇帝瘾!

顺发朝小翠花挥了挥手,然后朝前面的大桥奔去。这时警车停住了,跳下了顺财爹和几个民警。他在那里!

顺财爹用手指了指他的背影,然后高声喊道,顺发,别跑,向你问个情况!

我是皇上,你是太监!

顺发哈哈笑着,然后一跃身从三米高的石桥上跳了下去,扑通一声,河水激起了巨大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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